《水浒》 第一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话说故宋,哲宗皇帝在时,其时去仁宗天子已远,东京,开封府,汴梁,宣武军便有
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业,只好刺枪使棒,最是得好脚气
球。
京师人口顺,不叫高二,却都叫他做高球。
绑来发迹,便将气球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改作姓高,名俅。
这人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亦胡乱学诗书词赋;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
良,却是不会,只在东京城里城外帮闲。
因帮了一个生铁王员外儿子使钱,每日三瓦两舍,风花雪月,被他父亲在开封府里告
了一纸文状,府把高俅断了二十脊杖,送配出界发放,东京城里人民不许容他在家宿食。
高俅无计奈何,只得来淮西,临淮州,投奔一个开赌坊的闲柳大郎,名唤柳世权。
他平生专好惜客养闲人,招纳四方干隔涝子。
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
绑来哲宗天子因拜南郊,感得风调雨顺,放宽恩,大赦天下,那高俅在临淮州因得了
赦宥罪犯,思量要回东京。
这柳世权却和东京城里金梁桥下开生药铺的董将仕是亲戚,写了一封书札,收拾些人
事盘缠,赍发高俅回东京投奔董将仕家过活。
当时高俅辞了柳大郎,背上包裹,离了临淮州,迤逦回到东京,迳来金梁桥下董生药
家下了这一封书。
董将仕一见高俅,看了柳世权来书,自肚里寻思道:“这高俅,我家如何安得着遮着
他?若是个志诚老实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儿们学些好;他却是个帮闲破落
户,没信的人,亦且当初有过犯来,被断配的人,旧性必一肯改,若留住在家中,倒惹得
孩儿们不学好了。”
待不收留他,又撇不过柳大郎面皮,当时只得权且欢天喜地相留在家宿歇,每日酒食
管待。
住了十数日,董将仕思量出一个路数,将出一套衣服,写了一封书简,对高俅说道:
“小人家下萤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后误了足下。我转荐足下与小苏学士处,久后也得个
出身。足下意内如何?”
高俅大喜,谢了董将仕。
董将仕使个人将着书简,引领高俅迳到学士府内。
门吏转报。
小苏学士出来见了高俅,看了来书。
知道高俅原是帮闲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这里如何安着得他?不如做个人情,他
去驸王晋卿府里做个亲随;人都唤他做小王都太尉,他便欢喜这样的人。”
当时回了董将仕书札,留高俅在府里住了一夜。
次日,写了一封书呈,使个干人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处。
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驸马。
他喜爱风流人物,正用这样的人;一见小苏学士差人持书送这高俅来,拜见了便喜;
收留高俅在府内做个亲随。
自此,高俅遭际在王都尉府中,出入如同家人一般。
自古道:“日远日疏,日亲日近。”
蚌一日,小王都太尉庆生辰,分付府中安排筵宴;专请小舅端王。
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现掌东驾,排号九大王,是个聪明俊
俏人物。
这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一般不爱;即如琴棋书
画,无所不通,踢球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
当日,王都尉府中准备筵宴,水陆俱备。
请端王居中坐定,太尉对席相陪。
酒进数杯,食供两套,那端王起身净手,偶来书院里少歇,猛见书案上一对儿羊脂玉
碾成的镇纸狮子,极是做得好,细巧玲珑。
端王拿起狮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
王都尉见端王心爱,便说道:“再有一个玉龙笔架,也是这个匠人一手做的,却不在
手头,明日取来,一并相送。”
端王大喜道:“深谢厚意;想那笔架必是更妙。”王都尉道:“明日取出来送至宫中
便见。”
端王又谢了。
两个依旧入席。
饮宴至暮,尽醉方散。
端王相别回宫去了。
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龙笔架和两个镇纸玉狮子,着一个小靶子盛了,用黄罗包袱
包了,写了一封书呈,却使高俅送去。
高俅领了王都尉钧旨,将着两般玉玩器,怀中揣着书呈,迳投端王宫中来。
把门官吏转报与院公。
没多时,院公出来问道:“你是那个府里来的人?”
高俅施礼罢,答道:“小人是王驸马府中特送玉玩器来进大王。”
院公道:“殿下在庭心里和小逼门踢气球,你自过去。”
高俅道:“相烦引进。”
院公引到庭门。
高俅看时,见端王头戴软纱唐巾;身穿紫绣龙袍;腰系文武双穗条;把绣龙袍前襟拽
起扎揣在条儿边;足穿一双嵌金线飞凤靴;三五个小逼门相伴着蹴气球。
高俅不敢过去冲撞,立在从人背后伺侯。
也是高俅合当发迹,时运到来;那个气球腾地起来,端王接个不着,向人丛里直滚到
高俅身边。
那高俅见气球来,也是一时的胆量,使个“鸳鸯拐,”踢还端王。
端王见了大喜,便问道:“你是甚人?”
高俅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亲随;受东人使令,送两般玉玩器来进献大王。有
书呈在此拜上。”
端王听罢,笑道:“姐夫真如此挂心?”
高俅取出书呈进上。
端王开盒子看了玩器。
都递与堂候官收了去。
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却先问高俅道:“你原来会踢气球?你唤做甚么?”高俅
叉手跪覆道:“小的叫高俅,胡乱踢得几脚。”
端王道:“好,你便下场来踢一回耍。”
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样人,敢与恩王下脚!”
端王道:“这是齐云社,名为天下圆,但何伤。”
高俅再拜道:“怎敢。”
三回五次告辞,端王定要他,高俅只得叩头谢罪,解膝下场。
才几脚,端王喝采,高俅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来奉承端王,那身分,模样,这气球
一似鳔胶黏在身上的!端王大喜,那肯放高俅回府去,就留在宫中过了一夜;次日,排个
筵会,专请王都尉宫中赴宴。
却说王都尉当日晚不见高俅回来,正疑思间,只见次日门子报道:“九大王差人来传
令旨,请太尉到宫中赴宴。”
王都尉出来见了干人,看了令旨,随即上马,来到九大王府前,下了马,入宫来见了
端王。
端王大喜,称谢两般玉玩器,入席,饮宴间,端王说道:“这高俅踢得两脚好气球,
孤欲索此人做亲随,如何?”
王都尉答道:“既殿下欲用此人,就留在宫中伏侍殿下。”
端王欢喜,执杯相谢。
二人又闲话一回,至晚席散,王都尉自回驸马府去,不在话下。
且说端王自从索得高俅做伴之后,留在宫中宿食。
高俅自此遭际端王每日跟随,寸步不离。
未两个月,哲宗皇帝晏驾,没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议,册立端王为天子,立帝号曰徽
宗,便是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
登基之后,一向无事,忽一日,与高俅道:“朕欲要抬举你,但要有边功方可升迁,
先教枢密院与你入名。”
只是做随驾迁转的人。
绑来没半年之间,直抬举高俅做到殿帅府太尉职事。
高俅得做太尉,拣选吉日良辰去殿帅府里到任。
所有一应合属公吏,衙将,都军,监军,马步人等,尽来参拜,各呈手本,开报花
名。
高殿帅一一点过,於内只欠一名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半月之前,已有病状在
官,患病未痊。
--不曾入衙门管事。
高殿帅大怒,喝道:“胡说!既有手本呈来,却不是那厮抗拒官府,搪塞下官?此人
即是推病在家!快与我拿来!”
随即差人到王进家来捉拿王进。
且说这王进却无妻子,只有一个老母,年已六旬之上。
牌头与教头王进说道:“如今高殿帅新来上任,点你不着,军正司禀说染病在家,见
有患病状在官,高殿帅焦躁,那里肯信,定要拿你,只道是教头诈病在家。教头只得去走
一遭;若还不去,定连累小人了。”
王进听罢,只得捱着病来;进殿帅府前,参见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个喏,起来立
在一边。
高俅道:“你那厮便是都军教头王升的儿子?”
王进禀道:“小人便是。”
高俅喝道:“这厮!你爷是街上使花棒卖药的!你省得甚么武艺?前官没眼,参你做
个教头,如何敢小觑我,不伏俺点视!你托谁的势要推病在家安闲快乐?”王进告道:
“小人怎敢;其实患病未痊。”
高太尉骂道:“贼配军!你既害病,如何来得?”
王进又告道:“太尉呼唤,不敢不来。”
高殿帅大怒∶喝令:“左右!拿下!加力与我打这厮!”
众多牙将都是和王进好的,只得与军正司同告道:“今日是太尉上任好日头,权免此
人这一次。”
高太尉喝道:“你这贼配军!且看众将之面饶恕你今日!明日却和你理会!”王进谢
罪罢,起来抬头看了,认得是高俅;出得衙门,叹口气道:“我的性命今番难保了!俺道
是甚么高殿帅,却原来正是东京帮闲的圆社高二!比先时曾学使棒,被我父亲一棒打翻,
三四个月将息不起。有此之仇,他今日发迹,得做殿帅府太尉,正待要报仇。我不想正属
他管!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俺如何与他争得?怎生奈何是好?”回到家中,闷
闷不已,对娘说知此事。
母子二人抱头而哭。
娘道:“我儿,“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只恐没处走!”
王进道:“母亲说得是。儿子寻思,也是这般计较。只有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镇守边
庭,他手下军官多有曾到京师的,爱儿子使枪棒,何不逃去投奔他们?那里是用人去处,
足可安身立命。”
当下母子二人商议定了。
其母又道:“我儿,和你要私走,只恐门前两个牌军,是殿帅府拨来伏侍你的,若他
得知,须走不脱。”
王进道:“不妨。母亲放心,儿子自有道理措置他。”
当下日晚未昏。
王进先叫张牌入来,分付道:“你先吃了些晚饭,我使你一处去干事。”
张牌道:“教头使小人那里去?”
王进道:“我因前日患病许下酸枣门外岳庙里香愿,明日早要去烧炷头香。你可今晚
先去分付庙祝,教他来日早些开庙门,等我来烧炷头香,就要三牲献刘李王。你就庙里歇
了等我。”
张牌答应,先吃了晚饭,叫了安置。望庙中去了。
当夜母子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细软银两,做一担儿打挟了;又装两个料袋袱驼,拴
在马上的。
等到五更,天色未明,王进叫起李牌,分付道:“你与我将这些银两去岳庙里和张牌
买个三牲煮熟在那里等候;我买些纸烛,随后便来。”
李牌将银子望庙中去了。
王进自去备了马,牵出后槽,将料袋袱驼搭上,把索子拴缚牢了,牵在后门外,扶娘
上了马;家中粗重都弃了;锁上前后门。
挑了担儿,跟在马后,趁五更天色未明,乘势出了西华门,取路望延安府来。且说z
茧P军买了福物煮熟,在庙等到已牌,也不见来。
李牌心焦,走回到家中寻时,只见锁了门,两头无路,寻了半日并无有人。
看看待晚,岳庙里张牌疑忌,一直奔回家来,又和李牌寻了一黄昏。
看看黑了,两个见他当夜不归,又不见了他老娘。
次日,两个牌军又去他亲戚之家访问,亦无寻处。
两个恐怕连累,只得去殿帅府首告:“王教头弃家在逃,母子不知去向。”
高太尉见告,大怒道:“贼配军在逃,看那厮待走那里去!”
随即押下文书,行开诸州各府捉拿逃军王进。
二人首告,免其罪责,不在话下。
且说王教头母子二人自离了东京,免不了饥餐渴饮,夜住晓行。
在路一月有馀,忽一日,天色将晚,王进挑着担儿跟在娘的马后,口里与母亲说道:
“天可怜见!惭愧了我母子两个脱了这天罗地网之厄!此去延安府不远了,高太尉便要差
拿我也拿不着了!”
母子二人欢喜,在路上不觉错过了宿头,“走了这一晚,不遇着一处村坊,那里去投
宿是好?...”正没理会处,只见远远地林子里闪出一道灯光来。
王进看了,道:“好了!遮莫去那里陪个小心,借宿一宵,明日早行。”
当时转入林子里来看时,却是一所大庄院,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却有二三百株大柳
树。
当时王教头来到庄前,敲门多时,只见一个庄客出来。
王进放下担儿,与他施礼。
庄客道:“来俺庄上有甚事?”
王进答道:“实不相瞒,小人母子二人贪行了些路程,错过了宿店,来到这里,前不
巴村,后不巴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明日早行,依例拜纳房金。万望周全方便!”
庄客答道:“既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问庄主太公。肯时但歇不妨。”
王进又道:“大哥方便。”
庄客入去多时,出来说道:“庄主太公教你两个入来。”
王进请娘下了马。
王进挑着担儿,就牵了马,随庄客到里面打麦场上,歇下担儿,把马拴在柳树上。
母子二人,直到草堂上来见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须发皆白,头戴遮尘暖帽,身穿直缝宽衫,腰系皂丝条,足穿
熟皮靴。
王进见了便拜。
太公连忙道:“客人休拜。你们是行路的人,辛苦风霜,且坐一坐。”
王进子母二叙礼罢,都坐定。
太公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如何昏晚到此?”
王进答道:“小人姓张,原是京师人。因为消折了本钱,无可营用,要去延安府投奔
亲眷。不想今日路上贪行了程途,错过了宿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来日早行,房金依例
拜纳。”
太公道:“不妨。如今世上人那个顶着房屋走哩。你母子二位敢未打火?”
--叫庄客,--“安排饭来。”
没多时,就厅上放开条桌子。
庄客托出一桶盘,四样菜蔬,一盘牛肉,铺放桌上,先烫酒来筛下。
太公道:“村落中无甚相待,休得见怪。”
王进起身谢道:“小人母子无故相扰,此恩难报。”
太公道:“休这般说,且请吃酒。”
一面劝了五七杯酒,搬出饭来,二人吃了,收拾碗碟,太公起身引王进母子到客房里
安歇。
王进告道:“小人母亲骑的头口,相烦寄养,草料望乞应付,一并拜酬。”
太公道:“这个不妨。我家也有头口骡马,教庄客牵出后槽,一发喂养。”
王进谢了,挑那担儿到客房里来。
庄客点上灯火,一面提汤来洗了脚。
太公自回里面去了。
王进母子二人谢了庄客,掩上房门,收拾歇息。
次日,睡到天晓,不见起来。
庄主太公来到客房前过,听得王进老母在房里声唤。
太公问道:“客官,天晓好起了?”
王进听得,慌忙出房来见太公,施礼说道:“小人起多时了。夜来多多搅扰,甚是不
当。”
太公问道:“谁人如此声唤?”
王进道:“实不相瞒太公说,老母鞍马劳倦,昨夜心痛病发。”
太公道:“即然如此,客人休要烦恼,教你老母且在老夫庄上住几日。我有个医心痛
的方,叫庄客去县里撮药来与你老母亲吃。教他放心慢慢地将息。”
王进谢了。
卑休絮繁。
自此,王进母子二人在太公庄上。
服药,住了五七日。
觉道母亲病奔痊了,王进收拾要行。
当日因来后槽看马,只见空地上一个后生脱着,刺着一身青龙,银盘也似一个面皮,
约有十八九岁,拿条棒在那里使。
王进看了半晌,不觉失口道:“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绽,嬴不得真好汉。”
那后生听了大怒,喝道:“你是甚么人,敢来笑话我的本事!俺经了七八个有名的师
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叉一叉么?”
说犹未了,太公到来喝那后生:“不得无礼!”
那后生道:“叵耐这厮笑话我的棒法!”
太公道:“客人莫不会使枪棒?”
王进道:“颇晓得些。敢问长上,这后生是宅上何人?”
太公道:“是老汉的儿子。”
王进道:“既然是宅内小官人,若爱学时,小人点拨他端正,如何?”
太公道:“恁地时十分好。”
便教那后生:“来拜师父。”
那后生那里肯拜,心中越怒道:“阿爹,休听这厮胡说!若吃他嬴得我这条棒时,我
便拜他为师!”
王进道:“小官人若是不当真时,较量一棒耍子。”
那后生就空地当中把一条棒使得风车儿似转,向王进道:“你来!你来!怕你不算好
汉!”
王进只是笑,不肯动手。
太公道:“客官,既是肯教小顽时,使一棒,何妨?”
王进笑道:“恐冲撞了令郎时,须不好看。”
太公道:“这个不妨;若是打折了手脚,亦是他自作自受。”
王进道:“怒无礼。”
去枪架上拿了一条棒在手里,来到空地上使个旗鼓。
那后生看了一看,拿条棒滚将入来,迳奔王进。
王进托地拖了棒便走。
那后生轮着棒又赶入来。
王进回身把棒望空地里劈将下来。
那后生见棒劈来,用棒来隔。
王进却不打下来,对棒一掣,却望后生怀里直搠将来,只一缴。
那后生的棒丢在一边,扑地望后倒了。
王进连忙撇了棒,向前扶住,道:“休怪,休怪。”
那后生爬将起来,便去傍边掇条凳子纳王进坐,便拜道:“我枉自经了许多师家,原
来不直半分!师父,没奈何,只得请教!”
王进道:“我母子二人连日在此搅扰宅上,无恩可报,当以效力。”
太公大喜,教那后生穿了衣裳,一同来后堂坐下;叫庄客杀一个羊,安排了酒食果品
之类,就请王进的母亲一同赴席。
四个人坐定,一面把盏。
太公起身劝了一杯酒,说道:“师父如此高强,必是个教头;小儿“有眼不识泰
山。””王进笑道:“好不厮欺,俏不厮瞒。小人不姓张,俺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
的便是。这枪棒终日抟弄。为因新任一个高太尉,原被先父打翻,今做殿帅府太尉,怀挟
旧仇,要奈何王进,小人不合属他所管,和他争不得,只得母子二人逃上延安府去投托老
种经略相公勾当。不想来到这里,得遇长上父子二位如此看待;又蒙救了老母病奔,连日
管顾,甚是不当。既然令郎肯学时,小人一力奉教。只是令郎学的都是花棒,只好看,上
阵无用。小人从新点拨他。”
太公见说了,便道:“我儿,可知输了?快来再拜师父。”
那后生又拜了王进。
太公道:“教头在上∶老汉祖居在这华阴县界,前面便是少华山。这村便唤做史家
村,村中总有三四百家都姓史。老汉的儿子从小不务农业,只爱刺枪使棒;母亲说他不
得,一气死了。老汉只得随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钱财投师父教他;又请高手匠人与他剌
了这身花绣,肩胸膛,总有九条龙。满县人口顺,都叫他做九纹龙史进。教头今日既到这
里,一发成全了他亦好。老汉自当重重酬谢。”王进大喜道:“太公放心;既然如此说
时,小人一发教了令郎方去。”
自当日为始,吃了酒食,留住王教头母子二人在庄上。
史进每日求王教头点拨十八般武艺,一一从头指教。
史太公自去华阴县中承当里正,不在话下。
不觉荏苒光阴,早过半年之上。
史进十八般武艺,--矛,锤,弓,弩,铳,鞭,简,剑,链,挝斧,钺并戈,戟,
牌,棒与枪,扒,...一一学得精熟。
多得王进尽心指教,点拨得件件都有奥妙。
王进见他学得精熟了,自思在此虽好,只是不了;一日,想起来,相辞要上延安府
去。
史进那里肯放,说道:“师父只在此间过了。小弟奉养你母子二人以终天年,多少是
好。”
王进道:“贤弟,多蒙仔好心,在此十之好;只恐高太尉追捕到来,负累了你,不当
稳便;以此两难。我一心要去延安府投着在老种经略处勾当。那里是镇守边庭,用人之
际,足可安身立命。”
史进并太公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一个席筵送行,托出一盘--两个段子,一百两花银
--谢师。
史进收拾了担儿.备了马,母子二人相辞史太公。
王进请娘乘了马,望延安府路途进发。
史进叫庄客挑了担儿,亲送十里之程,心中难舍。
史进当时拜别了师父,洒泪分手,和庄客自回。
王教头依旧自挑了担儿,跟着马,母子二人自取关西路上去了。
卑中不说王进去投军役。
只说史进回到庄上,每日只是打熬气力;亦且壮年,又没老小,半夜三更起来演习武
艺,白日里只在庄射弓走马。
不到半载之间,史进父亲--太公--染病奔证,数日不起。
史进使人远近请医士看治,不能痊可。
呜呼哀哉,太公殁了。
史进一面备棺椁盛殓,请僧修设好事,追斋理七,拔太公;又请道士建立斋醮,超度
升天,整做了十数坛好事功果道场,选了吉日良时,出丧安葬,满y中T四百史家庄户都
来送丧挂孝,埋殡在村西山上祖坟内了。
史进进家自此无人管业。
史进又不肯务农,只要寻人使家生,较量枪棒。
自史太公死后,又早过了三四个月日。
时当六月中旬,炎天正热,那一日,史进无可消遣,提个交床坐在打麦场柳阴树下乘
凉。
对面松林透过风来,史进喝采道:“好凉风!”
正乘凉哩,只见一个人探头探脑在那里张望。
史进喝道:“作怪!谁在那里张俺庄上?”
史进跳起身来,转过树背后,打一看时,认得是猎户兔李吉。
史进喝道:“李吉,张我庄内做甚么?莫不是来相脚头!”
李吉向前声诺道:“大郎,小人要寻庄上矮邱乙郎吃碗酒,因见大郎在此乘凉,不敢
过来冲撞。”
史进道:“我且问你∶往常时你只是担些野味来我庄上卖,我又不曾亏了你,如何一
向不将来卖与我?敢是欺负我没钱?”
李吉答道:“小人怎敢;一向没有野味,以此不敢来。”
史进道:“胡说!偌大一个少华山,恁地广阔,不信没有个獐儿,兔儿?”
李吉道:“大郎原来不知。如今山上添了一伙强人,扎下一个山寨,聚集着五七百个
小喽罗,有百十匹好马。为头那个大王唤作“神机军师”朱武,第二个唤做“跳涧虎”陈
达,第三个唤做“白花蛇”杨春∶这三个为头打家劫舍。华阴县里禁他不得,出三千贯赏
钱,召人拿他。谁敢上去拿他?因此上,小人们不敢上山打捕野味,那讨来卖!”
史进道:“我也听得说有强人。不想那厮们如此大弄。必然要恼人。李吉,你今后有
野味时寻些来。”
李苦唱个喏自去了。
史进归到厅前,寻思“这厮们大弄,必要来薅恼村坊。既然如此...”便叫庄客拣
两头肥水牛来杀了,庄内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烧了一陌“顺溜纸,”便叫庄客去请这当村
里三四百史家村户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齿坐下,教庄客一面把盏劝酒。史进对众人说道:
“我听得少华山上有三个强人,聚集着五七百小喽罗打家劫舍。这厮们既然大弄,必然早
晚要来俺村中罗噪。我今特请你众人来商议。倘若那厮们来时,各家准备。我庄上打起梆
子,你众人可各执枪棒前来救应;你各家有事,亦是如此。递相救护,共保村坊。如果强
人自来,都是我来理会。”
众人道:“我等村农只靠大郎做主,梆子响时,谁敢不来。”
当晚众人谢酒,各自分散回家,准备器械。
自此,史进修整门户墙垣,安排庄院,设立几处梆子,拴束衣甲,整频刀马,防贼
寇,不在话下。
且说少华山寨中三个头领坐定商议∶为头的神机军师朱武,那人原是定远人氏,能使
两口双刀,虽无十分本事。
郄精通阵法,广有谋略;第二个好汉,姓陈,名达,原是邺城人氏,使一条出白点钢
枪;第三个好汉,姓杨,名春,蒲州解良县人氏,使一口大杆刀。
当日朱武郄与陈达,杨春说道:“如今我听知华阴县里出三千赏钱,召人捉我们,诚
恐来时要与他厮杀。只是山寨钱粮欠少,如何不去劫掳些来,以供山寨之用?聚积些粮食
在寨里,防备官军来时,好和他打熬。”
跳涧虎陈达道:“说得是。如今便去华阴县里先问他借粮,看他如何。”
白花蛇杨春道:“不要华阴县去;只去蒲城县,万无一失。”
陈达道:“蒲城县人户稀少,钱粮不多,不如只打华阴县;里人民丰富,钱粮广
有。”
杨春道:“哥哥不知。若是打华阴县时,须从史家村过。那个九纹龙史进是个大虫,
不可去撩拨他。他如何肯放我们过去?”
陈达道:“兄弟懦弱!一个村坊,过去不得,怎地敢抵敌官军?”
杨春道:“哥哥,不可小了他!那人端的了得!”
朱武道:“我也曾闻他十分英雄,说这人真有本事。兄弟,休去罢。”
陈达叫将起来,说道:“你两个闭了乌嘴!“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只是一
个人,须不三头六臂?我不信!”喝叫小喽罗:“快备我的马来!如今便先去打史家庄,
后取豹阴县!”
朱武、杨春再三谏劝。
陈达那里肯听,随即披挂上马,点了一百四五十小喽罗,鸣锣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
了。
且说史进正在庄前整制刀马,只见庄客报知此事。
史听得,就庄上敲起梆子来。
那庄前,庄后,庄东,庄西,三四百家庄户,听得梆子响,都拖枪曳棒,聚起三四百
人,一齐都到史家庄上。
看了史进,头戴一字巾,身披朱红甲;上穿青锦袄,下着抹绿靴;腰系皮搭,前后铁
掩心;一张弓,一壶箭,手里拿一把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
庄客牵过那匹火炭赤马。
史进上了马,绰了刀,前面摆着三四十壮健的庄客,后面列着八九十村蠢的乡夫及史
家庄户,都跟在后头,一齐呐喊,直到村北路口。
那少华山陈达引了人马飞奔到山坡下,将小喽罗摆开。
史进看时,见陈达头戴干红凹面巾,身披里金生铁甲;上穿一领红衲袄,脚穿一对吊
墩靴;腰系七尺攒线搭;坐骑一匹高头白马;手中横着丈八点钢矛。
小喽罗趁势便呐喊。
二员将就马上相见。
陈达在马上看着史进,欠身施礼。
史进喝道:“汝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犯着弥天大罪,都是该死的人!你也须有耳
朵!懊大胆!直来太岁头上动土!”
陈达在马上答道:“俺山寨里欠少些粮,欲往华阴县借粮;经由贵庄,假一条路,并
不敢动一根草。可放我们过去,回来自当拜谢。”
史进道:“胡说!俺家现当里正,正要拿你这伙贼;今日倒来经由我村中过却不拿
你,倒放你过去,本县知道,须连累於我。”
陈达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相烦借一条路。”
史进道:“甚么闲话!我便肯时,有一个不肯!你问得他肯便去!”
陈达道:“好汉,叫我问谁?”
史进道:“你问得我手里这口刀肯,便放你去!”
陈达大怒道:“赶人不要赶上!休得要逞精神!”
史进也怒,轮手中刀,骤坐下马,来战陈达。
陈达也拍马挺枪来迎史进。
两个交马,斗了多时,史进卖个破绽,让陈达把枪望心窝里搠来;史进却把腰闪,陈
达和枪撷入怀里来;史进轻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挟,把陈达轻轻摘离了嵌花鞍,款款
揪住了线搭,只一丢,丢落地,那匹战马拨风也似去了。
史进叫庄客把陈达绑了。
众人把小喽罗一赶都走了。
史进回到庄上,把陈达绑在庭心内柱上,等待一发拿了那贼首,一并解官请赏;且把
酒来赏了众人,教且权散。
众人喝采:“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杰!”
休说众人欢喜饮酒。
却说朱武、杨春,两个正在寨里猜疑,捉摸不定,且教小喽罗再去探听消息。只见回
去的人牵着空马,奔到山前,只叫道:“苦也!陈家哥哥不听二位哥哥所说,送了性
命!”
朱武问其缘故。
小喽罗备说交锋一节,“怎当史进英雄!”
朱武道:“我的言语不听,果有此祸!”
杨春道:“我们尽数都去与他死并,如何?”
朱武道:“亦是不可;他尚自输了,你如何并得他过?我有一条苦计,若救他不得,
我和你都休。”
杨春问道:“如何苦计?”
朱武附耳低言说道:“只除恁地,...”杨春道:“好计!我和你便去!事不宜
迟!”
再说史进正在庄上忿怒未消,只见庄客飞报道:“山寨里朱武,杨春自来了。”
史进道:“这厮合休!我教他两个一发解官!快牵过马来!”
一面打起梆子。
众人早都到来。
史进上了马,正待出庄门,只见朱武、杨春,步行已到庄前,两个双双跪下,擎着四
行眼泪。
史进下马来喝道:“你两个跪下如何说?”
朱武哭道:“小人等三个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当初发愿道:“不求同日
生,只愿同日死。”
虽不及关,张,刘备的义气,其心则同。
今日小弟陈达不听好言,误犯虎威,已被英雄擒捉在贵庄,无计恳求,今来迳就死。
望英雄将我三人一发解官请赏,誓不皱眉。
我等就英雄手内请死,并无怨心!”
史进听了,寻思道:“他们直恁义气!我若拿他去解官请赏时,反教天下好汉们耻笑
我不英雄。自古道:“大虫不吃伏肉。”
”史进道:“你两个且跟我进来。”
朱武、杨春,并无惧怯,随了史进,直到后厅前跪下,又教史进绑缚。
史进三四五次叫起来。
他两个那里肯起来。
“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
史进道:“你们既然如此义气深重,我若送了你们,不是好汉。我放陈达还你,如
何?”
朱武道:“休得连累了英雄,不当稳便,宁可把我们解官请赏。”
史进道:“如何使得。你肯吃我酒食么?”
朱武道:“一死尚然不惧,何况酒肉乎!”
当时史进大喜,解放陈达,就后厅上座置酒设席管待三人。
朱武,杨春,陈达,拜谢大恩。
酒至数杯,少添春色。
酒罢,三人谢了史进,回山去了。
史进送出庄门,自回庄上。
却说朱武等三人归到寨中坐下,朱武道:“我们非这条苦计,怎得性命在此?虽然救
了一人,却也难得史大郎为义气上放了我们。过几日备些礼物送去,谢他救命之恩。”
卑休絮繁,过了十数日,朱武等三人收拾得三十两蒜条金,使两个小喽罗送去史家庄
上,当夜敲门。
庄客报知,史进火急披衣,来到庄前,问小喽罗:“有甚话说?”
小喽罗道:“三个头领再三拜覆∶特使进献些薄礼,酬谢大郎不杀之恩。不要推却,
望乞笑留。”
取出金子递与。
史进初时推却,次后寻思道:“既然好意送来,受之为当。”
叫庄客置酒管待小校吃了半夜酒,把些零碎银两赏了小校回山。
又过半月馀,朱武等三人在寨中商议掳掠得好大珠子,又使小喽罗连夜送来庄上。
史进受了,不在话下。
又过了半月,史进寻思道:“也难得这三个敬重我,我也备些礼物回奉他。”次日,
叫庄客寻个裁缝,自去县里买了三疋红绵,裁成三领锦袄子;又拣肥羊煮了三个,将大盒
子盛了,委两个庄客送去。
史进庄上有个为头的庄客王四,此人颇能答应官府,口舌利便,满庄人都叫他做“赛
伯当”史进教他一个得力的庄客,挑了盒担,直送到山下。
小喽罗问了备细,引到山寨里见了朱武等。
三个头领大喜,受了锦袄子并肥羊酒礼,把十两银子赏了庄客,每人吃了十数碗酒,
下山同归庄内,见了史进,说道:“山上头领多多上覆”。
史进自此常常与朱武等三人往来。
不时间,只是王四去山寨里送物事,不只一日。
寨里头领也频频地使人送金银来与史进。
荏苒光阴,时遇八月中秋到来。
史进要和三人说话,约至十五夜来庄上赏月饮酒,先使庄客王四带一封请书直至少华
山上请朱武,陈达,杨春,来庄上赴席。
王四驰书迳到山寨里,见了三位头领,下了来书。
朱武看了大喜。
三个应允,随即写封回书,赏了王四五两银子,吃了十来碗酒。
王四下得山来,正撞着时常送物事来的小喽罗,一把抱住,那里肯放,又拖去山路边
村酒店里吃了十数碗酒。
王四相别了回庄,一面走着,被山风一吹,酒却涌上来,踉踉跄跄,一步一颠;走不
得十里之路,见座林子,奔到里面,望着那绿茸茸莎草地上扑地倒了。
原来兔李吉正在那坡下张兔儿,认得是史家庄上王四,赶入林子里来扶他,那里扶得
动,只见王四搭里出银子来。
李吉寻思道:“这厮醉了,...那里讨得许多?...何不拿他些?”
也是天罡星合当聚会,自是生出机会来∶李吉解那搭,望地下只一抖,那封回书和银
子都抖出来。
李吉拿起,颇识几字;将书拆开看时,见面写着少华山朱武,陈达,杨春;中间多有
兼文武的言语,却不识得,只认得三个字。
李吉道:“我做猎户,几时能彀发迹?算命道我今年有大财,却在这里!豹阴县里现
出三千贯赏钱捕捉他三个贼人。叵耐史进那厮,前日我去他庄上寻矮邱乙郎,他道我来相
脚头屣盘,--你原来倒和贼人来往!”
银子并书都拿去了,华阴县里来出首。
却说庄客王四一觉直睡到二更方醒,觉得看见月光微微照在身上,吃了一惊,跳将起
来,却见四边都是松树;便去腰里摸时,搭和书都不见了;四下里寻时,只见空搭在莎草
上。
王四只管叫苦,寻思道:“银子不打紧,这封回书却怎生得好?...正不知被甚人
拿去了?...”眉头一纵,计上心来,自道:“若回去庄上说脱了回书,大郎必然焦
躁,定是赶我出来;不如只说不曾有回书,那里查照?”
计较定了,飞也似取路归来庄上,却好五更天气。
史进见王四回来,问道:“你缘何方才归来?”
王四道:“托主人福荫,寨中三个头领都不肯放,留住王四吃了半夜乃,因此回来迟
了。”
史进又问:“曾有回书么?”
王四道:“三个头领要写回书,却是小人道∶“三位头领既然准时赴席,何必回书?
小人又有杯酒,路上恐有些失支脱节,不是耍处。””史进听了大喜,说道:“不枉了诸
人叫你“赛伯当!”真个了得!”
王四应道:“小人怎敢差迟,路上不曾住脚,一直奔回庄上。”
史进道:“既然如此,教人去县里买些果品案酒伺候。”
不觉中秋节至。
是日晴明得好。
史进当日分付家中庄客宰了一腔大羊,杀了百十个鸡鹅,准备下酒食筵宴。
看看天色晚来,少华山上朱武,陈达,杨春,三个头领分付小喽罗看守寨栅,只带三
五个做伴,将了朴刀,各跨口腰刀,不骑鞍马,步行下山,迳来到史家庄上。
史进接着,各叙礼罢,请入后园。
庄内己安排下筵宴。
史进请三位头领上坐,史进对席相陪,便叫庄客把前后庄门拴了,一面饮酒。庄内庄
客轮流把盏,一边割羊劝酒。
酒至数杯,却早东边推起那轮明月。
史进和三个头领叙说旧话新言。
只听得墙外一声喊起,火把乱明。
史进大惊,跳起身来道:“三位贤友且坐,待我去看!”
叭叫庄客:“不要开门!”
掇条梯子上墙打一看时,只见是华阴县尉在马上,引着两个都头,带着三四百士兵,
围住庄院。
史进及三个头领只管叫苦。
外面火光中照见钢叉,朴刀,五股寸,留客住,摆得似麻林一般。
两个都头口里叫道:“不要走了强贼!”
不是这伙人来捉史并三个头领,怎地教史进先杀了一二个人,结识了十数个好汉?直
教∶芦花深处屯兵士,荷叶阴中治战船。
毕竟史进与三个头领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 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话说当时史进道:“却怎生是好?”
朱武等三个头领跪下道:“哥哥,你是干净的人,休为我等连累了。大郎可把索来绑
缚我三个出去请赏,免得负累了你不好看。”
史进道:“如何使得!恁地时,是我赚你们来,捉你请赏,枉惹天下人笑。若是死
时,我与你们同死;活时同活。你等起来,放心,别作圆便。且等我问个来历情繇。”
史进上梯子问道:“你两个何故半夜三更来劫我庄上?”
两个都头道:“大郎,你兀自赖哩!见有原告人李吉在这里。”
史进喝道:“李吉,你如何诬告平人?”
李吉应道:“我本不知;林子里拾得王四的回书,一时间yb县前看,因此事发。”
史进叫王四,问道:“你说无回书,如何却又有书?”
王四道:“便是小人一时醉了,忘记了回书。”
史进大喝道:“畜生!却怎生好!”外面都头人等惧怕史进了得,不敢奔入庄里来捉
人。
三个头领把手指道:“且答应外面。”
史进会意,在梯子上叫道:“你两个都头都不必斗动,权退一步,我自绑缚出来解官
请赏。”
那两个都头都怕史进,只得应道:“我们都是没事的,等你绑出来,同去请赏。”
史进下梯子,来到厅前,先将王四带进后园,把来一刀杀了;喝教许多庄客把庄里有
的没的细软等物即便收,拾尽教打叠起了;一壁点起三四十个火把。
庄里史进和三个头领全身披挂,枪架上各人跨了腰刀,拿了朴刀,拽扎起,把庄后草
屋点着;庄客各自打拴了包裹,外面见里面火起,都奔来后面看。
史进却就中堂又放起火来,大开庄门,呐声喊,杀将出来。
史进当头,朱武,杨春在中,陈达在后,和小喽罗并庄客,冲将出来,正迎着两个都
头并李吉,史进见了大怒。
“仇人见面,分外眼明!”
两个都头见势头不好,转身便走。
李吉也却得回身。
史进早到,手起一刀,把李吉斩做两段。
两个都头正待走时,陈达,杨春赶上,一个一朴刀,结果了两个性命。
县尉惊得跑马走回去了。
众士兵那里敢向前,各自逃命散了,不知去向。
史进引着一行人,且杀且走,直到少华山上寨内坐下。
喘息方定,朱武等忙叫小喽罗一面杀牛宰马,贺喜饮宴,不在话下。
一连过了几日,史进寻思:“一时间要救三人,放火烧了庄院。虽是有些细软家财,
重杂物,尽皆没了!”
心内踌躇,在此不了,开言对朱武等说道:“我师父王教头在关西经略府勺当,我先
要去寻他,只因父亲死了,不曾去得;今来家私庄院废尽,我如今要去寻他。”
朱武三人道:“哥哥休去,只在我寨中且过几日,又作商议。若哥哥不愿落草时,待
平静了,小弟们与哥哥重整庄院,再作良民。”
史进道:“虽是你们的好情分,只是我今去意难留。我若寻得师父,也要那里讨个出
身,求半世快乐。”
朱武道:“哥哥便在此间做个寨主,却不快活?只恐寨小不堪歇马。”
史进道:“我是个清白好汉,如何肯把父母遗体来点污了!你劝我落草,再也休
题。”
史进住了几日,定要去。
朱武等苦留不住。
史进带去的庄客都留在山寨;只自收拾了些散碎银两,打拴一个包里,馀者多的尽数
寄留在山寨。
史进头带白范阳毡大帽,上撒一撮红缨;帽儿下裹一顶浑青抓角软头巾。
顶上明黄缕带;身穿一领白丝两上领战袍;腰系一条五指梅红攒线搭;青白间道行缠
绞脚,衬着踏山透土多耳麻鞋;跨一口铜钹磐口雁翎刀;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辞别朱武
等三人。
众多小喽罗都送下山来。
朱武等洒泪而别,自回山寨去了。
只说史进提了朴刀,离了少华山,取路投关西正路。
望延安府路上来,免不得饥食渴饮,夜住晓行;独自行了半月之上,来到渭州:“这
里也有个经略府,莫非师父王教头在这里?”
史进便入城来看时,依然有六街三市。
只见一个小小茶坊正在路口。
史进便入茶坊里来拣一副坐位坐了。
茶博士问道:“这里经略府在何处?”
茶博士道:“只在前面便是。”
史进道:“借问经略府内有个东京来的教头王进么?”
茶博士道:“这府里教头极多,有三四个姓王的,不知那个是王进。”
道犹未了,只见一个大汉大踏步竟进入茶坊里来。
史进看他时,是个军官模样;头里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扭丝金环;上
穿一领鹦哥绿丝战袍;腰系一条文武双股鸦青;足穿一双鹰爪皮四缝干黄靴;生得面圆耳
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落腮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
那人入到茶房里面坐下。
茶博士道:“客官,要寻王教头,只问这位提辖,便都认得。”
史进忙起身施礼道:“客官,请坐,拜茶。”
那人见史进长大魁伟,像条好汉,便来与他施礼。
两个坐下。
史进道:“小人大胆,敢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酒家是经略府提辖,姓鲁,
讳个达字。敢问阿哥,你姓什么?”
史进道:“小人是华州华阴县人氏。姓史,名进。请问官人,小人有个师父,是东京
八十万禁军教头,姓王,名进,不知在此经略府中有也无?”
鲁提辖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甚么九纹龙史大郎?”
史进拜道:“小人便是。”
鲁提辖连忙还礼,说道:““闻名不如见!见面胜如闻名。”你要寻王教头,莫不是
在东京恶了高太尉的王进?”
史进道:“正是那人。”
鲁达道:“俺也闻他名字,那个阿哥不在这里。酒家听得说,他在延安府老种经略相
公处勾当。俺这渭州却是小种经略相公镇守。那人不在这里。你即是史大郎时,多闻你的
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
鲁提辖挽了史进的手,便出茶坊来。
鲁达回头道:“茶钱,酒家自还你。”
茶博士应道:“提辖但吃不妨,只顾去。”
两两挽了,出得茶坊来,上街行得三五十步,只见一簇众人围住白地上。史进道:
“兄长,我们看一看。”
分开人众看时,中间里一个人,仗着十来条杆棒,地上摊着十数个膏药,一盘子盛
着,插y 虼b上面,却原来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
史进见了,却认得他。
原来是教史进开手的师父,叫做“打虎将”李忠。
史进就人丛中叫道:“师父,多时不见。”
李忠道:“贤弟如何到这里?”
鲁提辖道:“既是史大郎的师父,也和俺去吃三杯。”
李忠道:“待小子卖了膏药,讨了回钱,一同和提辖去。”
鲁达道:“谁奈烦等你!去便同去!”李忠道:“小人的衣饭,无计奈何。提辖先
行,小人便寻将来。--贤弟,你和提辖先行一步。”
鲁达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骂道:“这厮们夹着屁眼撤开!不去的酒家便
打!”
众人见是鲁提辖,一开都走了。
李忠见鲁达凶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
当下收拾了行头药囊,寄顿了枪棒。
三个人转弯抹角,来到州桥之下一个潘家有名的酒店,门前挑出望竿,挂着酒旗,漾
在空史飘荡。
三人来到潘家酒楼上拣个济楚阁儿里坐下。
提辖坐了主位,李忠对席,史进下首坐了。
酒保唱了喏,认的是鲁提辖便道:“提辖官人,打多少酒?”
鲁达道:“先打四角酒来。”
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又问道:“官人,吃甚下饭?”
鲁达道:“问甚么!但有,只顾卖来,一发算钱还你!这厮!只顾来聒噪!”酒保下
去,随即烫酒上来;但是下口肉食,只顾将来摆一桌子。
三个酒至数杯,正说z ⒐陧A较量些枪法,说得入港,只听得隔壁阁子里有人哽哽
咽咽啼哭。
鲁达焦躁,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
酒保听得,慌忙上来看时,见鲁提辖气愤地。
酒保抄手道:“官人,要甚东西,分付卖来。”
鲁达道:“酒家要甚么!你也须认得酒家!却恁地教甚么人在间壁吱吱的哭,搅俺弟
兄们吃酒?酒家须不曾少了你酒钱!”
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搅官人吃酒?这个哭的是绰酒座儿唱的父
女两人,不知官人们在此吃酒,一时间自苦了啼哭。”
鲁提辖道:“可是作怪!你与我唤得他来。”
酒保去叫。
不多时,只见两个到来∶前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背后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儿,手里
拿串拍板,都来到面前。
看那妇人,虽无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动人的颜色,拭着泪眼,向前来,深深的道了三
个万福。
那老儿也都相见了。
鲁达问道:“你两个是那里人家?为甚么啼哭?”
那妇人便道:“官人不知,容奴告禀∶奴家是东京人氏,因同父母来渭州投奔亲眷,
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亲在客店里染病身故。父女二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间有个财主,叫
做“镇关西”郑大官人,因见奴家,便使强媒硬保,要奴作妾。谁想写了三千贯文书,虚
钱实契,要了奴家身体。未及三个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将奴赶打出来,不容完聚,
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父亲懦弱,和他争不得。他又有钱有势。当初不曾得
他一文,如今那讨钱来还他?没计奈何,父亲自小教得家些小曲儿,来这里酒楼上赶座
子,每日但得些钱来,将大半还他,留些少父女们盘缠。这两日,酒客稀少,违了他钱
限,怕他来讨时,受他差耻。父女们想起这苦楚zA无处告诉,因此啼哭。不想误犯了
官,望乞恕罪,高抬贵手!”鲁提辖又问道:“你姓甚么?在那个客店里歇?那个镇关西
郑大官人在那里住?”
老儿答道:“老汉姓金,排行第二。孩儿小字翠莲。郑大官人便是此间状元桥下卖肉
的郑屠,绰号镇关西。老汉父女两个只在前面东门里鲁家客店安下。”
鲁达听了道:“呸!俺只道那个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这个腌泼才,投托
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却原来这等欺负人!”
必头看着李忠,史进,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史进,
李忠,抱住劝道:“哥哥息怒,明日却理会。”
两个三回五次劝得他住。
鲁达又道:“老儿,你来。酒家与你些盘缠,明日便回东京去,如何?”
父女两个告道:“若是能彀回乡去时,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
肯放?郑大官人须着落他要钱。这个不妨事,俺自有道理。”
便去身边摸出五两来银子,放在上,看着史进道:“酒家今日不曾多带得些出来;你
有银子,借些与俺,酒家明日便送还你。”
史进道:“值甚么,要哥哥还。”
去包裹里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
鲁达看着李忠道:“你也借些出来与酒家。”
李忠去身边摸出二两来银子。
鲁提辖看了,见少,便道:“也是个不爽利的人!”
鲁达只把这十五两银子与了金老,分付道:“你父女两个将去做盘缠,面收拾行李。
俺明日清早来发付你两个起身,看那个店主人敢留你!”
金老并女儿拜谢去了。
鲁达把这两银子丢还了李忠。
三人再吃了两角酒,下楼来叫道:“主人家酒钱,酒家明日送来还你。”
主人家连声应道:“提辖只顾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辖不来赊。”
三个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
史进,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
只说鲁提辖回到经略府前下处。
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地睡了。
主人家又不敢问他。
再说金老得了这一十五两银子,回到店中,安顿了女儿,先去城外远处觅下一辆车
儿;回来收拾了行李,还了房钱,算清了柴米钱,只等来日天明,当夜无事。次早,五更
起来,父女两个先打火做饭,吃罢,收拾了,天色微明,只见鲁提辖大脚步走入店里来,
高声叫道:“店小二,那里是金老歇处?”
小二道:“金公,鲁提辖在此寻你。”
金老引了女儿,挑了担儿,作谢提辖,便待出门。
店小二拦住道:“金公,那里去?”
鲁达问道:“他少了你房钱?”
小二道:“小人房钱,昨夜都算还了;须欠郑大官人典身钱,着落在小人身上看他
哩。”
鲁提辖道:“郑屠的钱,酒家自还他,你放了老儿还乡去!”
那店小二那里肯放。
鲁达大怒,开五指,去那小二脸上只一掌,打得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复一拳,打落
两个当门牙齿。
小二爬将起来,一道烟跑向店里去躲了。
店主人那里敢出来拦他。
金老父女两个忙忙离了店中,出城自去寻昨日觅下的车儿去了。
且说鲁达寻思,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他,且向店里掇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约莫金公
去得远了,方才起身,迳到状元桥来。
且说郑屠开着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片猪肉。
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
鲁达走到门前,叫声“郑屠。”
郑屠看时,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身来唱喏,道:“提辖恕罪。”
--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
--“提辖请坐。”
鲁达坐下,道:“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
面。”
郑屠道:“使得,你们快选懊的切十斤去。”
鲁提辖道:“不要那等腌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
郑屠道:“说得是小人自切便了。”
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
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却见鲁提辖坐在肉案门边,不敢
拢来,只得远远的立住,在房檐下望。
这郑屠整整自切了半个时辰,用荷叶包了,道:“提辖,教人送去?”
鲁达道:“送甚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
臊子。”
郑屠道:“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
鲁达睁着眼,道:“相公钧旨分付酒家,谁敢问他?”
郑屠道:“是合用的东西,小人切便了。”
又选了十斤实膘的肥肉也细细的切做臊子,把荷叶包了。
整弄了一早晨,却得饭罢时候。
那店小二那里敢过来,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
郑屠道:“着人与提辖拿了,送将府里去?”
鲁达道:“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笑
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遗我!”
鲁达听得,跳起身来,拿着那两包臊子在手,睁着眼,看着郑屠,道:“酒家特地要
消遗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郑屠大怒,两条忿气从脚
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的按纳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
托地跳将下来。
鲁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
众邻舍并十来个火家,那个敢向前来劝;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和那店小二也惊
得呆了。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
只一脚,腾地倒在当街上。
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着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着这郑屠道:“酒家始投老种经
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郑关西!”
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郑关西!”
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
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铺∶咸
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
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
鲁达骂道:“直娘贼!惫敢应口!”
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
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
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郑屠当不过,讨饶。
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只和俺硬到底,酒家便饶你了!你如今对俺讨
饶,酒家偏不饶你!”
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全堂水陆的道场∶磐儿,钹儿,铙儿,一齐响。
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上,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个动掸不得。鲁提辖
假意道:“你这厮诈死,,酒家再打!”
只见面皮渐渐的变了。
鲁达寻思道:“俺只指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酒家须吃官司,又没
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
拔步便走,回头指着郑屠尸道:“你诈死!酒家和你慢慢理会!”
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
街坊邻舍并郑屠的火家,谁敢向前来拦他。
鲁提辖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是旧衣粗重都弃了;提了一条
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
且说郑屠家中众人和那报信的店小二救了半日,不活,呜呼死了。
老小邻人迳来州衙告状,候得府尹升厅,接了状子,看罢,道:“鲁达系经略府提
辖,不敢擅自迳来捉捕凶身。”
府尹随即上轿,来到经略府前,下了轿子,把门军士入去报知。
经略听得,教请。
到厅上与府尹施礼罢。
经略道:“何来?”
府尹禀道:“好教相公得知,府中提辖鲁达无故用拳打死市上郑屠。不曾禀过相公,
不敢擅自捉拿凶身。”
经略听了,吃了一惊,寻思道:“这鲁达虽好武艺,只见性格卤。今番做出人命事,
俺如何护得短?...须教推问使得。”
经略回府尹道:“鲁达这人原是我父亲老经略处的军官。为因俺这里无人帮护,拨他
来做个提辖。既然犯了人命罪过,你可拿他依法度取问。如若供招明白,拟罪已定,也须
教我父亲知道,方可断决。怕日后父亲处边上要这个人时,却不好看。”
府尹禀道:“下官问了情繇,合行申禀老经略相公知道,方敢断遣。”府尹辞了经略
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轿,回到州衙里,升厅坐下,便唤当日揖捕使臣押下文书,捉拿犯
人鲁达。
当时王观察领了公文,将带二十来个做公的人迳到鲁提辖下处。
只见房主人道:“却才带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只道奉着差使,又不敢
问他。”
王观察听了,教打开他房门看时,只有些旧衣旧裳和些被卧在里面。
王观察就带了房主人东西四下里去跟寻,州南走到州北,捉拿不见。
王观察又捉了两家邻舍并房主人同到州衙厅上回话道:“鲁提辖惧罪在逃,不知去
向,只拿得房主人并邻舍在此。”
府尹见说,且教监下,一面教拘集郑屠家邻佑人等,点了仵作行人,仰着本地方官人
并坊厢里正再三检验,已了,郑屠家自备棺木盛殓,寄在寺院。
一面叠成文案,一壁差人杖限缉捕凶身。
原告人保领回家。
邻佑杖断有失救应。
房主人并下处邻舍止得个不应。
鲁达在逃。
行开个广捕急递的文书,各处追捉;出赏一千贯;写了鲁达的年甲,贯址,形貌,到
处张挂。
一干人等疏放听候。
郑屠家亲人自去做孝,不在话下。
且说鲁达自离了渭州,东逃西奔,急急忙忙,行过了几处州府,正是“饥不择食,寒
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
鲁达心慌抢路,正不知投那里去的是;一连地行了半月之上,却走到代州雁门县;入
得城来,见这市井闹热,人烟骤集,车马驰,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行货都有,端的整齐,
虽然是个县治,胜如州府,鲁提辖正行之间,却见一簇人围住了十字街口看榜。
鲁达看见挨满,也钻在人丛里听时。
--鲁达却不识字。
--只听得众人读道:“代州雁门县依奉太原府指挥使司,该准渭州文字,捕捉打死
郑屠犯人鲁达,即系经略府提辖。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者,与犯人同罪;若有人捕获前来
或首到告官,支给赏钱一千贯文。...”鲁提辖正听到那里,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大叫
道:“张大哥,你如何在这里?”
拦腰抱住,扯离了十字路口。
不是这个人看见了,横拖倒拽将去,有分教∶鲁提辖剃除头发,削去胡须,倒换过杀
人姓名,薅恼杀诸佛罗汉;直教∶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
毕竟扯住鲁提辖的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 第三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话说当下鲁提辖扭过身来看时,拖扯的不是别人,却是渭州酒楼上救了的金老。
那老儿直拖鲁达到僻静处,说道:“恩人!你好大胆!见今明明地张挂榜文,出一千
贯赏钱捉你,你缘何却去看榜?若不是老汉遇见时,却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见写着你年
甲,貌相,贯址!”
鲁达道:“酒家不瞒你说,因为你事,就那日回到状元桥下,正迎着郑屠那厮,被酒
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处撞了四五十日,不想来到这里。你缘何不回东京去,
也来到这里?”
金老道:“恩人在上;自从得恩人救了老汉,寻得一辆车子,本欲要回东京去;又怕
这厮赶来,亦无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上东京去。随路望北来,撞见一个京师古邻来这里
做买卖,就带老汉父女两口儿到这里。亏杀了他,就与老汉女做媒,结交此间一个大财主
赵员外,养做外宅,衣食丰足,皆出於恩人。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说提辖大恩,那个员外
也爱刺枪使棒。尝说道:“怎地恩人相会一面,也好。”
想念如何能彀得见?且请恩人到家过几日,却再商议。”
鲁提辖便和金老行。
不得半里到门首,只见老儿揭起帘子,叫道:“我儿,大恩人在此。”
那女孩儿浓市艳饰。
从里面出来,请鲁达居中坐了,插烛也似拜了六拜,说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彀
有今日!”
拜罢,便请鲁提辖道:“恩人,上楼去请坐。”
鲁达道:“不须生受,酒家便要去。”
金老便道:“恩人既到这里,如何肯放你便去!”
老儿接了杆棒包裹,请到楼上坐定。
老儿分付道:“我儿,陪侍恩人坐坐,我去安排饭来。”
鲁达道:“不消多事,随分便好。”
老儿道:“提辖恩念,杀身难报;量些粗食薄z??A何足挂齿!”
女子留住鲁达在楼上坐地。
金老下来叫了家中新讨的小厮,分付那个娅一面烧着火。
老儿和这小厮上街来买了些鲜鱼,嫩鸡,酿鹅,肥,时新果子之类归来。
一面开酒,收拾菜蔬,都早摆了。
搬上楼来,春台上放下三个盏子,三双筷子,铺下菜蔬果子饭等物。
娅将银酒烫上酒来。
父女二人轮番把盏,金老倒地便拜。
鲁提辖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礼?折杀俺也!”
金老说道:“恩人听禀,前日老汉初到这里,写个红纸牌儿,旦夕一柱香,父女两个
兀自拜哩;今日恩人亲身到此,如何不拜!”
鲁达道:“却也难得你这片心,”三人慢慢地饮酒。
将及天晚,只听得楼下打将起来。
鲁提辖开看时,只见楼下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口里都叫:“拿将下来!”
人丛里,一个官人骑在马上,口里大喝道:“休叫走了这贼!”
鲁达见不是头,拿起凳子,从楼上打将下来。
金老连忙摇手,叫道:“都不要动手!”
那老儿抢下楼去,直叫那骑马的官人身边说了几句言语。
那官人笑起来,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
那官人下马,入到里面。
老儿请下鲁提辖来。
那官人扑翻身便拜,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义士提辖受礼。”
鲁达便问那金老道:“这官人是谁?素不相识,缘何便拜酒家?”
老儿道:“这个便是我儿的官人赵员外。却才只道老汉引甚么郎君子弟在楼上吃因此
引庄客来厮打。老汉说知,方才喝散了。”
鲁达道:“原来如此,怪员外不得。”
赵员外再请鲁提辖上楼坐定,金老重整杯盘,再备酒食相待。
赵员外让鲁达上首坐地。
鲁达道:“酒家怎敢。”
员外道:“聊表相敬之礼。小子多闻提辖如此豪杰,今日天赐相见,实为万幸。”鲁
达道:“酒家是个卤汉子,又犯了该死的罪过;若蒙员外不弃贫贱,结为相识,但有用酒
家处,便与你去。”
赵员外大喜,动问打死郑屠一事,说z ⒐陧A较量些枪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
了。
次日天明,赵员外道:“此处恐不稳便,欲请提辖到敝庄住几时。”
鲁达问道:“贵庄在何处?”
员外道:“离此间十里多路,地名七宝村,便是。”
鲁达道:“最好。”
员外先使人去庄上再牵一疋马来。
未及晌午,马已到来,员外便请鲁提辖上马,叫庄客担了行李。
鲁达相辞了金老父女二人,和赵员外上了马。
两个并马行程,於路说z ⒐陧A投七宝村来。
不多时,早到庄前下马。
赵员外携住鲁达的手,直至草堂上,分宾而坐;一面叫杀羊置酒相待,晚间收拾客房
安歇。
次日又备酒食管待。
鲁达道:“员外错爱酒家,如何报答!”
赵员外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如何言报答之事。”
卑休絮烦。
鲁达自此之后在这赵员外庄上住了五七日。
蚌一日,两个正在书院里闲坐说话,只见金老急急奔来庄上,迳到书院里见了赵员外
并鲁提辖;见没人,便对鲁达道:“恩人,不是老汉多心。是恩人前日老汉请在楼上吃
酒,员外误听人报,引领庄客来闹了街坊,后却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说开去,昨日有三
四个做公的来邻舍街坊打听得紧,只怕要来村里缉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
鲁达道:“恁地时,酒家自去便了。”
赵员外道:“若是留提辖在此,恐诚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辖怨恨,若不留提辖来,许
多面皮都不好看。赵某却有个道理,教提辖万无一失,足可安身避难;只怕提辖不肯。”
鲁达道:“酒家是个该死的人,但得一处安身便了,做甚么不肯!”
赵员外道:“若如此,最好。离此间三十馀里,有座山,唤做五台山。山上有一个文
殊院,原是文殊菩萨道场。寺里有五七百僧人,为头智真长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钱
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许下剃度一僧在寺里,已买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
曾有个心腹之人了条愿心。如是提辖肯时,一应费用都是赵某备办。委实肯落发做和尚
么?”
鲁达寻思道:“如今便要去时,那里投奔人...不如就了这条路罢。”
便道:“既蒙员外做主,酒家情愿做和尚。专靠员外照管。”
当时说定了,连夜收拾衣服盘缠段疋礼物。
次日早起来,叫庄客挑了,两个取路望五台山来。
辰牌已后早到那山下。
赵员外与鲁提辖两乘轿子抬上山来,一面使庄客前去通报。
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监寺,出来迎接。
两个下了轿子,去山门外亭子上坐定。
寺内智长老得知,引着首座,侍者,出山门外来迎接。
赵员外和鲁达向前施礼。
智真长老打了问讯。
说道:“施主远出不易。”
赵员外答道:“有些小事,特来上刹相浼。”
智真长老便道:“且请员外方丈吃茶。”
赵员外前行,鲁达跟在背后。
当时同到方丈。
长老邀员外向客席而坐。
鲁达便去下首坐禅椅上。
员外叫鲁达附耳低言:“你来这里出家,如何便对长老坐地?”
鲁达道:“酒家不省得。”
起身立在员外肩下。
面前首座,维那,侍者,监寺,知客,书记,依次排立东西两班。
庄客把轿子安顿了,一齐将盒子搬入方丈来,摆在面前。
长老道:“何故又将礼物来?寺中多有相渎檀越处。”
赵员外道:“些小薄礼,何足称谢。”道人,行童,收拾去了。
赵员外起身道:“一事启堂头大和尚∶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上刹,度牒词
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旦这个表弟姓鲁,是关内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情愿弃
俗出家。望长老收录,大慈大悲,看赵某薄面,披剃为僧。一应所用,弟子自当准备。万
望长老玉成,幸甚!”
长老见说,答道:“这个因缘是光辉老僧山门,容易,容易,且请拜茶。”
只见行童托出茶来。
茶罢,收了盏托,真长老便唤首座,维那,商议剃度这人;分付监寺,都寺,安排斋
食。
只见首座与众僧自去商议道:“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模样。一双眼却恁凶险!”众僧
道:“知客,你去邀请客人坐地,我们与长老计较。”
知客出来请赵员外,鲁达,到客馆里坐地。
道座众僧长老,说道:“却才这个要出家的人,形容丑恶,相貌凶顽,不可剃度他,
恐久后累及山门。”
长老道:“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撤得他的面皮?你等众人且休疑心,待我看
一看。”
焚起一柱信香,长老上禅椅盘膝而坐,口诵咒语,入定去了;一炷香过,却好回来,
对众僧说道:“只顾剃度他。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
却得清净。证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记吾言,勿得推阻。”
首座道:“长老只是护短,我等只得从他。不谏不是,谏他不从便了!”
长老叫备齐食请赵员外等方丈会斋。
斋罢,监寺打了单帐。
赵员外取出银两,教人买办物料;一面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
一两,日都已完备。
长老选了吉日良时,教鸣钟击鼓,就法堂内会大众。
整整齐齐五六百僧人,尽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礼,分作两班。
赵员外取出银锭,表里,信香,向法座前礼拜了。
表白宣疏已罢,行童引鲁达到法座下。
维那教鲁达除下巾帻,把头发分做九路绾了,捆揲起来。
净发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却待剃髭须。
鲁达道:“留下这些儿还酒家也好。”
众僧忍笑不住。
真长老在法座上道:“大众听偈。”
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除,免得争竞。”
长老念罢偈言,喝一声“咄!尽皆剃去!”
剃发人只一刀,尽皆剃了。
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
长老拿着空头度牒而说偈曰:“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
长老赐名已罢,把度牒转将下来。
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付与鲁智深收受。
长老又赐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
监寺引上法座前,长老与他摩顶受记,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皈奉正法,三要皈
敬师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贪
酒,五不要妄语。”
智深不晓得戒坛答应“能”“否”二字,却便道:“酒家记得。”
众僧都笑。
受记已罢,赵员外请众僧到云堂里坐下,焚香设斋供献。
大小职事僧人,各有上贺礼物。
都寺引鲁智深参拜了众师兄,师弟;又引去僧堂背后选佛场坐地。
当夜无事。
次日,赵员外要回,告辞长老,留连不住。
早斋已罢,并众僧都送出山门。
赵员外合掌道:“长老在上,众师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卤直人,早晚
礼数不到,言语冒渎,误犯清规,万望觑赵某薄面,恕免,恕免。”
长老道:“员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经诵咒,办道参禅。”
员外道:“日后自得报答。”
人丛里,唤智深到松树下,低低分付道:“贤弟,你从今日难比往常。凡事自宜省
戒,切不可托大。倘有不然,难以相见。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来。”
智深道:“不索哥哥说,酒家都依了。”
当时赵员外相辞了长老,再别了众人上轿,引了庄客,托了一乘空轿,取了盒子,下
山回家去了。
当下长老自引了众僧回寺。
卑说鲁智深回到丛林选佛场中禅床上扑倒头便睡。
上下肩两个禅和子推他起来,说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学坐禅?”智深
道:“酒家自睡,干你甚事?”
禅和子道:“善哉!”
智深喝道:“团鱼酒家也吃,甚么“鳝哉?””禅和子道:“却是苦也!”
智深便道:“团鱼大腹,又肥甜好吃,那得苦也?”
上下肩禅和子都不睬他,繇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对长老说知智深如此无礼。首座劝
道:“长老说道他后来证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护短。你们且没奈何,休与他一般
见识。”
禅和子自去了。
智深见没人说他,每到晚便放翻身体,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间鼻如雷响;要
起来净手,大惊小怪,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
侍者禀长老说:“智深好生无礼!全没些个出家人礼面!丛林中如何安着得此等之
人!”
长老喝道:“胡说!且看檀越之面,后来必改。”
自此无人敢说。
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时遇初冬天气,智深久静思动。
当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衣直裰,系了鸦青条,换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门来,信
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鹅颈懒凳上,寻思道:“干鸟么!俺往常好肉每日不离口;如今
教酒家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酒家吃,口中淡出鸟
来!这早晚怎地得些酒来吃也好!”
正想酒哩,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付担桶,唱上山来,上盖着桶盖。
那汉子手里拿着一个镟子,唱着上来;唱道∶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
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鲁智深观见那汉子挑担桶上来,坐在亭子上看。
这汉子也来亭子上,歇下担桶。
智深道:“兀那汉子,你那桶里甚么东西?”
那汉子道:“好酒。”
智深道:“多少钱一桶?”
那汉子道:“和尚,你真个也作是耍?”
智深道:“酒家和你耍甚么?”
那汉子道:“我这酒,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直厅,轿夫,老郎们,做生活
的吃。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出屋
去。我们见关着本寺的本钱,见住着本寺的屋宇,如敢卖与你吃?”
智深道:“真个不卖?”
那汉子道:“杀了我也不卖!”
智深道:“酒家也不杀你,只要问你买酒吃!”
那汉子见不是头,挑了担桶便走。
智深赶下亭子来,双手拿住扁担,只一脚,交裆着。
那汉子双手掩着,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
智深把那两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镟子,开了桶盖,只顾舀冷酒吃。
无移时,两桶酒吃了一桶。
智深道:“汉子,明日来寺里讨钱。”
那汉子方才疼止,又怕寺里长老得,坏了衣饭,忍气吞声,那里讨钱,把酒分做两半
桶,挑了,拿了镟子,飞也似下山去了。
只说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却上来;下得亭子松树根边又坐了半歇,酒越涌上
来。
智深把皂直裰褪下来,把两支袖子缠在腰下,露出脊上花绣来,扇着两个膀子上山
来。
看看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拿着竹篦,来到山门下拦住鲁智深,便喝
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喝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着晓示∶但凡和
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
去,饶你几下竹篦!”
鲁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来旧性未改,睁起双眼,骂道:“直娘贼!你两个要打酒
家,俺便和你厮打!”
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拖竹篦拦他。
智深用手隔过,张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跄跄,却待挣扎;智深再
复一拳,打倒在山门下,只是叫苦。
鲁智深道:“酒家饶你这厮!”
踉踉跄跄颠入寺里来。
寺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从西廊下
抢出来,却好迎着智深。
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大踏步抢入来。
众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次后见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里去,便把亮鬲关
了。
智深抢入阶来,一拳,一脚,打开亮鬲。
二三十人都赶得没路,夺条棒,从藏殿里打将出来。
监寺慌忙报知长老。
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
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指着廊下,对长老道:
“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酒家。”
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
鲁智深道:“俺不看长老面,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
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了,地睡了。
众多职事僧人围定长老,告诉道:“向日徒弟们曾谏长老来,今日如何?本寺那容得
这个野猫,乱了清规!”
长老道:“虽是如今眼下有些罗噪,后来却成得正果。没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之
面,容恕他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了。”
众僧冷笑道:“好个没分晓的长老!”
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斋罢,长老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禅处唤智深时,尚兀自未起。
待他起来,穿了直裰,赤着脚,一道烟走出僧堂来,侍者吃了一惊,赶出外来寻时,
却走在佛殿后撒屎。
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净了手,说道:“长老请你说话。”
智深跟着侍者到方丈。
长老道:“智深虽是个武夫出身,今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我与你摩顶受记。教你∶
一不可杀生,二烈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此五戒乃僧家常
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贪酒。你如何夜来吃得大醉,打了门子,伤坏了藏殿上朱红鬲子,又
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声,如何这般行为!”
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
长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乱了清规?我不看你施主赵员外面,定赶
你出寺。再后休犯。”
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
长老留住在方丈里,安排早饭与他吃;又用好言劝他;取一领细布直裰,一双僧鞋,
与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但凡饮酒,不可尽倍。
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事。”
便是小胆的人吃了也胡乱做了大胆,何况性高的人!再说这鲁智深自从吃酒醉闹了这
一场,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忽一日,天气暴暖,是二月间时令,离了僧房,信步
踱出山门外立地,看着五台山,喝采一回,猛听得山下叮叮当当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
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银两揣在怀里,一步步走下山来;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楼
来看时,原来却是一个市井,约有五七百户人家。
智深看那市镇上时,也有卖肉的,也有卖菜的,也有酒店,面店。
智深寻思道:“干干么!俺早知有这个去处,不夺他那桶酒吃,也早下来买些吃。这
几日熬的清水流,且过去看有甚东西买些吃。”
听得那响处却是打铁的在那里打铁。
间壁十家门上写着“父子客店。”
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前看时,见三个人打铁。
智深便问道:“兀,那待诏,有好钢铁么?”
那打铁的看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发须,戗戗地好惨濑人,先有五分怕他。
那待诏住了手,道:“师父,请坐。要打甚么生活?”
智深道:“酒家要打条禅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么?”
待诏道:“小人这里正有些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但凭分付。”
智深道:“酒家只要打一条一百斤重的。”
待诏笑道:“重了。师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师父如何使得动?便是关王刀,也
只有八十一斤。”
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
那待诏道:“小人据说,只可打条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
智深道:“便你不说,比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
待诏道:“师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着小人,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水磨禅
杖与师父。使不动时,休怪小人。戒刀已说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铁打造在
此。”
智深道:“两件家生要几两银子?”
待诏道:“不讨价,实要五两银子。”
智深道:“俺便依你五两银子,你若打得好时,再有赏你。”
那待诏接了银子,道:“小人便打在此。”
智深道:“俺有些碎银子在这里,和你买碗酒吃。”
待诏道:“师父稳便。小人赶趁些生活,不及相陪。”智深离了铁匠人家,行不到三
二十步,见一个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
智深掀起帘子,入到里面坐下,敲着桌子,叫道:“将酒来。”
卖酒的主人家说道:“师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长老已有法旨∶但是小
人们卖酒与寺里僧人吃了,便要追小人们的本钱,又赶出屋。因此,只得休怪。”
智深道:“胡乱卖些与酒家吃,俺须不说是你家便了。”
那店主人道:“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休怪,休怪。”
智深只得起身,便道:“酒家别处吃得,却来和你说话!”
出得店门,行了几步,又望见一家酒旗儿直挑出在门前。
智深一直走进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卖与俺吃。”
店主人道:“师父,你好不晓事!长老已有法旨,你须也知,却来坏我们衣饭!”
智深不肯动身。
三回五次,那里肯卖。
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智深寻思一计,“不生个道
理,如何能彀酒吃?...”远远地杏花深处,市梢尽头,一家挑出个草帚儿来。
智深走到那里看时,却是个傍村小酒店。
智深走入店里来,靠窗y中U,便叫道:“主人家,过往僧人买碗酒吃。”
庄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那里来?”智深道:“俺是行脚僧人,游方到此经过,
要卖碗酒吃。”
庄家道:“和尚,若是五台山寺里师父,我却不敢卖与你吃。”
智深道:“酒家不是。你快将酒卖来。”
庄家看见鲁智深这般模样,声音各别,便道:“你要打多少酒?”
智深道:“休问多少,大碗只顾筛来。”
约莫也吃了十来碗,智深问道:“有甚肉?把一盘来吃。”
庄家道:“早来有些牛肉,都卖没了。”
智深猛闻得一阵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时,只见墙边砂锅里煮着一支狗在那里。智深
道:“你家见有狗肉,如何不卖与俺吃?”
庄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来问你。”
智深道:“酒家的银子有在这里!”
便摸银子递与庄家,道:“你且卖半支与俺。”
那庄家连忙取半支熟狗肉,捣些蒜泥,将来放在智深面前。
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着蒜泥吃∶一连又吃了十来碗酒。
吃得口滑,那里肯住。
庄家到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罢!”
智深睁起眼道:“酒家又不白你的!管俺怎地?”
庄家道:“再要多少?”
智深道:“再打一桶来。”
庄家只得又舀一桶来。
智深无移时又吃了这桶酒,剩下一脚狗腿,把来揣在怀里;临出门,又道:“多的银
子,明日又来吃。”
吓得庄家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他却向那五台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下一回,酒却涌上来;跳起身,口里道:“俺好些时不曾拽
拳使脚,觉道身体都困倦了。酒家且使几路看!”
下得亭子,把两支袖子搦在手里,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发,只一膀子扇在亭子
柱上,只听得刮刺刺一声响亮,把亭子柱打折了,摊了亭子半边,门子听得半山里响,高
处看时,只见鲁智深一步一颠抢上山来。
两个门子叫道:“苦也!这畜生今番又醉得可不小!”
便把山门关上,把拴拴了。
只在门缝里张时,见智深抢到山门下,见关了门,把拳头擂鼓也似敲门。
两个门子那里敢开。
智深敲了一回,扭过身来,看了左边的金刚,喝一声道:“你这个鸟大汉,不替俺敲
门,却拿着拳头吓酒家!俺须不怕你!”
跳上台基,把栅刺子只一扳,却似撅葱般扳开了;拿起一折木头,去那金刚腿上便
打,簌簌地,泥和颜色都脱下来。
门子张见,道:“苦也!”
只得报知长老。
智深等了一会,调转身来,看着右边金刚,喝一声道:“你这厮张开大口,也来笑酒
家!”
便跳过右边台基上,把那金刚脚上打了两下。
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那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
智深提着折木头大笑。
两个门子去报长老。
长老道:“休要惹他,你们自去。”
只见这首座,监寺,都寺,并一应职事僧人都到方丈禀说:“这野猫今日醉得不好!
把半山亭子,山门下金刚,都打坏了!如何是好?”
长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何况老僧乎?若是打坏了金刚,请他的施主赵
员外来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盖。--这个且繇他。”
众僧道:“金刚乃是山门之主,如何把他换过?”
长老道:“休说坏了金刚,便是打坏了殿上三世佛,也没奈何,只得回避他。你们见
前日的行凶么?”
众僧出得方丈,都道:“好个囫囵竹的长老!--门子,你且休开门,只在里面
听。”
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秃驴们!不放酒家入寺时,山门外讨把火来烧了这个鸟
寺!”
众僧听得,只得叫门子:“拽了大拴,繇那畜生入来!若不开时,真个做出来!”
门子只得捻脚捻手拽了拴,飞也似闪入房里躲了,众僧也各自回避。
只说z琐|智深双手把山门尽力一推,扑地颠将入来,吃了一交;爬将起来,把头摸
一摸,直奔僧堂来。
到得选佛场中。
禅和子正打坐间,看见智深揭起帘子,钻将入来,都吃一惊,尽低了头。
智深到得禅床边,喉咙里咯咯地响,看着地下便吐。
众僧都闻不得那臭,个个道:“善哉!”
齐掩了口鼻。
智深吐了一回,爬上禅床,解下条,把直裰,带子,都剥剥扯断了,脱下那脚狗腿
来。
智深道:“好!懊!正肚饥哩!”
扯来便吃。
众僧看见,把袖子遮了脸。
上下肩两个禅和子远远地躲开。
智深见他躲开,便扯一块狗肉,看着上首的道:“你也到口!”
上首的那和尚把两支袖子死掩了脸。
智深道:“你不吃?”
把肉望下首的禅和子嘴边塞将去。
那和尚躲不迭,却待下禅床。
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将肉便塞。
对床四五个禅和子跳过来劝时,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硕,去那光脑袋上剥剥只顾
凿。
满堂僧众大喊起来,都去柜中取了衣钵要走。
--此乱,唤做“卷堂大散。”
首座那里禁约得住。
智深一味地打将出来。
大半禅客都躲出廊下来。
监寺,都寺,不与长老说知,叫起一班职事僧人,点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厅,轿
夫,约有一二百人,都执杖叉棍棒,尽使手巾盘头,一齐打入僧堂来。
智深见了,大吼一声;别无器械,抢入僧堂里,佛面前推翻供桌。
撅了两条桌脚,从堂里打将出来。
众多僧行见他来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
深智两条桌脚着地卷将起来。
众僧早两下合拢来。
智深大怒,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只饶了两头的。
当时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见长老喝道:“智深!不得无礼!众僧也休动手!”两边
众人被打伤了数十个,见长老来,各自退去。
智深见众人退散,撇了桌脚,叫道:“长老与酒家做主!”
此时酒已七八分醒了。
长老道:“智深,你连累杀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搅扰了一场,我教你兄赵员外得
知,他写书来与众僧陪话;今番你又如此大醉无礼,乱了清规,打摊了亭子,又打坏了金
刚,--这个且繇他,你搅得众僧卷堂而走,这个罪业非小!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
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
智深随长老到方丈去。
长老一面叫职事僧人留住众禅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禅,打伤了和尚,自去将息。
长老领智深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长老与首座商议,收拾了些银两赍发他,教他别处去,可先说与赵员外知道。
长老随即修书一封,使两个直厅道人迳到赵员外庄上说知就里,立等回报。
赵员外看了来书,好生不然,回书来拜覆长老,说道:“坏了金刚,亭子,赵某随即
备价来来修。智深任从长老发遣。”
长老得了回书,便叫侍者取领皂巾直裰,一双僧鞋,十两白银,房中唤过智深。
长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闹了僧堂,便是误犯;今次又大醉,打坏了金刚,
摊了亭子,卷堂闹了选佛场,你这罪业非轻,又把众禅客打伤了。我这里出家,是个清净
去处。你这等做作,甚是不好。看你赵檀越面皮,与你这封书,投一个去处安身。我这里
决然安你不得了。我夜来看你,赠汝四句偈言,终身受用。”智深道:“师父,教弟子那
里去安身立命?愿听俺师四句偈言。”
真长老指着鲁智深,说出这几句言语,去这个去处,有分教;这人笑挥禅仗,战天下
英雄好汉;怒掣刀,砍世上逆子谗臣。
毕竟真长老与智深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 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销金帐 花和尚大闹桃花村
话说当日智真长老道:“智深,你此间zM不可住了。我有一个师弟,见在东京大相
国寺住持,唤做智清禅师。我与你这封书去投他那里讨个职事僧做。我夜来看了,赠汝四
句偈子,你可终身受用,记取今日之言。”
智深跪下道:“酒家愿听偈子。”
长老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迁,遇江而止。”
鲁智深听了四句偈子,拜了长老九拜,背了包裹,腰包,肚包,藏了书信,辞了长老
并众僧人,离了五台山,迳到铁匠间壁客店里歇了,等候打了禅杖,戒刀完备就行。
寺内众僧得鲁智深去了,无一个不欢喜。
长老教火工,道人,自来收拾打坏了的金刚,亭子。
过不得数日,赵员外自将若干钱来五台山再塑起金刚,重修起半山亭子,不在话下。
再说这鲁智深就客店里住了几日,等得两件家伙都已完备,做了刀鞘,把戒刀插放鞘
内,禅杖却把漆来裹了;将些碎银子赏了铁匠,背上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禅仗,作别了
客店主人并铁匠,行程上路。
过往看了,果然是个莽和尚。
智深自离了五台山文殊院,取路投东京来;行了半月之上,於路不投寺院去歇,只是
客店内打火安身,白日间酒肆里买吃。
一日,正行之间,贪看山明水秀,不觉天色已晚,赶不上宿头;路中又没人作伴,那
里投宿是好;又赶了三二十里田地,过了一条板桥,远远地望见一簇红霞,树木丛中闪着
一所庄院,庄后重重叠叠都是乱山。
鲁智深道:“只得投庄上去借宿。”
迳奔到庄前看时,见数十个庄家,急急忙忙,搬东搬西。
鲁智深到庄前,倚了禅杖,与庄客唱个喏。
庄客道:“和尚,日晚来我庄上做甚的?”
智深道:“酒家赶不上宿头,欲借贵庄投宿一宵,明早便行。”
庄客道:“我庄今晚有事,歇不得。”
智深道;“胡乱借酒家歇一夜,明日便行。”
庄客道:“和尚快走,休在这里讨死!”
智深道:“也是怪哉;歇一夜打甚么不紧,怎地便是讨死?”
庄家道:“去便去,不去时便捉来缚在这里!”
鲁智深大怒道:“你这厮村人好没道理!俺又不曾说的,便要绑缚酒家!”
庄客也有骂的,也有劝的。
鲁智深提起禅杖,却待要发作。
只见庄里走出一个老人来。
鲁智深看那老人时,年近六旬之上,拄一条过头拄仗,走将出来,喝问庄客∶“你们
闹甚么?”
庄客道:“可奈这个和尚要打我们。”
智深便道:“酒家是五台山来的僧人,要上东京去干事。今晚赶不上宿头,借贵庄投
宿一宵。庄家那厮无礼,要绑缚酒家。”
那老人道:“既是五台山来的师父,随我进来。”
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分宾主坐下。
那老人道:“师父休要怪,庄家们不省得师父是活佛去处来的,他作寻常一例相看。
老汉从来敬信佛天三宝。虽是我庄上今夜有事,权且留师父歇一宵了去。”智深将禅杖倚
了,起身,唱个喏,谢道:“感承施主。酒家不敢动问贵庄高姓?”老人道:“老汉姓
刘。此间唤做桃花村。乡人都叫老汉做桃花庄刘太公,敢问师父法名,唤做甚么讳字?”
智深道:“俺师父是智真长老,与俺取了个讳字,因酒家姓鲁,唤作鲁智深”太公
道:“师父请吃些晚饭,不知肯吃荤腥也不?”
鲁智深道:“酒家不忌荤酒,遮莫甚么浑清白酒都不拣选;牛肉,狗肉,但有便
吃。”
太公便道:“既然师父不忌荤酒,先叫庄客取酒肉来。”
没多时,庄客掇张桌子,放下一盘牛肉,三四样菜蔬,一双筷,放在鲁智深也面前。
智深解下腰包,肚包,坐定那庄客旋了一壶酒,拿一支盏子,筛下酒与智深吃。
这鲁智深也不谦让,也不推辞,无一时,一壶酒,一盘肉,都吃了,太公对席看见,
呆了半晌庄客搬饭来,又吃了。
抬过桌子。
太公分付道:“胡乱教师父在外面耳房中歇一宵。夜间如若外面热闹,不可出来窥
望。”
智深道:“敢问贵庄今夜有甚事?”
太公道:“非是你出家人闲管的事。”
智深道:“太公,缘何模样不甚喜欢?莫不怪酒家来搅扰你么?明日酒家算还你房钱
便了。”
太公道:“师父听说,我家时常斋僧布施;那争师父一个。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
以此烦恼。”
鲁智深呵呵大笑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这是人伦大事,五常之礼,何故烦
恼?”
太公道:“师父不知,这头亲事不是情愿与的。”
智深大笑道:“太公,你也是个痴汉!既然不两相情,愿,如何招赘做个女婿?”
太公道:“老汉只有这个小女,如今方得一十九岁,被此间有座山,唤做桃花山,近
来山上有两个大王,扎了寨栅,聚集着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此间青州官军捕盗,禁他不
得,因来老汉庄上讨进奉,见了老汉女儿,撇下二十两金子,一疋红锦为定礼,选着今夜
好,日晚间zJ赘。老汉庄上又和他争执不得,只得与他,因此烦恼。非是争师父一个
人。”
智深听了,道:“原来如此!酒家有个道理教他回心转意,不要娶你女儿,如何?”
太公道:“他是个杀人不贬眼魔君,你如何能彀得他心转意?”
智深道:“酒家在五台山真长老处学得说因缘,便是铁石人也劝得他转。今晚可教你
女儿别处藏了。俺就你女儿房内说因缘,劝他便回心转意。”
太公道:“好却甚好,只是不要捋虎须。”
智深道:“酒家的不是性命?你只依着俺行。”
太公道:“却是好也!我家有,得遇这个活佛下降!”
庄客听得,都吃一惊。
太公问智深:“再要饭吃么?”
智深道:“饭便不要吃,有酒再将些来吃。”
太公道:“有,有。”
随即叫庄客取一支熟鹅,大碗将酒斟来,叫智深尽意吃了三二十碗。
那支熟鹅也吃了。
叫庄客将了包裹,先安放房里;提了禅杖,带了戒刀,问道:“太公,你的女儿躲过
了不曾?”
太公道:“老汉已把女儿寄送在邻舍庄里去了。”
智深道:“引小僧新妇房里去。”
太公引至房边,指道:“这里面便是。”
智深道:“你们自去躲了。”
太公与众庄客自出外面安排筵席。
智深把房中桌椅等物都掇过了;将戒刀放在床头,禅杖把来倚在床边;把销金帐下
了,脱得赤条条地,跳上床去坐了。
太公见天色看看黑了,叫庄客前后点起灯烛荧煌,就打麦场上放下一条桌子,上面摆
着香花灯烛;一面叫庄客大盘盛着肉,大壶温着酒。
约莫初更时分,只听得山边锣鸣鼓响。
这刘太公怀着胎鬼,庄家们都捏着两把汗,尽出庄门外看时,只见远远地四五十火
把,照耀如同白日,一簇人飞奔庄上来。
刘太公看见,便叫庄客大开庄门,前来迎接,只见前遮后拥,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
枪,尽把红绿绢帛缚着;小喽罗头上乱插着野花;前面摆着四五对红纱灯笼,着马上那个
大王;头戴撮尖干红凹面巾;鬓傍边插一枝罗帛像生花;上穿一领围虎体挽金绣绿罗袍,
腰系一条狼身销金包肚红搭;着双对掩云跟牛皮靴;骑一匹高头卷毛大白马那大王来到庄
前下了马。
只见众小喽罗齐声贺道:“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个娇客。”
刘太公慌忙亲捧台盏,斟下一杯好酒,跪在地下。
众庄客都跪着。
那大王把手来扶,道:“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跪我?”
太公道:“休说这话,老汉只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户。”
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了,呵呵大笑道:“我与你做个女婿,也不亏负了你。你的女儿
匹配我,也好。”
刘太公把了下马杯。
来到打麦场上,见了花香灯烛,便道:“泰山,何须如此迎接?”
那里又饮了三杯,来到厅上,唤小喽罗教把马去系在绿杨树上。
小喽罗把鼓乐就厅前擂将起来。
大王上厅坐下,叫道:“丈人,我的夫人在那里?”
大公道:“便是怕羞不敢出来。”
大王笑道:“且将酒来,我与丈人回敬。”
那大王把了一杯,便道:“我且和夫人厮见了,却来吃酒未迟。”
那刘太公一心只要那和尚劝他,便道:“老汉自引大王去。”
拿了烛台,引着大王转入屏风背后,直到新人房前太公指与道:“此间便是,请大王
自入去。”
太公拿了烛台一直去了。
未知凶吉如何,先办一条走路。
那大王推开房门,见里面洞洞地。
大王道:“你看,我那丈人是个做家的人;房里也不点盏灯,繇我那夫人黑地里坐
地。明日叫小喽罗山寨里扛一桶好油来与他点。”
鲁智深坐在帐子里,都听得,忍住笑,不做一声那大王摸进房中,叫道:“娘子,你
如何不出来接我?你休要怕羞,我明日要你做压寨夫人。一头叫娘子,一头摸来摸去;一
摸摸着金帐子,便揭起来探一支手入去摸时,摸着鲁智的肚皮;被鲁智深就势劈头巾角揪
住,一按按将下床来。那大王却挣扎。鲁智深右手捏起拳头,骂一声:“直娘贼!”
连耳根带脖子只一拳。
那大王叫一声道:“甚么便打老公!”
鲁智深喝道:“教你认得老婆!”
拖倒在床边,拳头脚尖一齐上,打得大王叫“救人!”
刘太公惊得呆了;只道这早晚说因缘劝那大王,却听得里面叫救人。太公慌忙把着灯
烛,引了小喽罗,一齐抢将入来。
众人灯下打一看时,只见一个胖大和尚,赤条条不着一丝,骑翻大王在床面前打。
为头的小喽罗叫道:“你众人都来救大王!”
众小喽罗一齐拖枪拴棒入来救时,鲁智深见了,撇下大王,床边绰了禅杖,着地打将
起来。
小喽罗见来得凶猛,发声喊,都走了。
刘太公只管叫苦。
打闹里,那大王爬出房门,奔到门前摸着空马,树上析枝柳条,托地跳在马背上,把
鞭条便打那马,却跑不去。
大王道:“苦也!这马也来欺负我!”
再看时,原来心慌,不曾解得缰绳,连忙扯断了,骑着马飞走,出得庄门,大骂刘太
公:“老驴休慌!不怕你飞了去!”
把马打上两柳条,拨喇喇地驮了大王山上去。
刘太公扯住鲁智深,道:“师父!你苦了老汉一家儿了!”
鲁智深说道:“休怪无礼。且取衣服和直裰来,酒家穿了说话。”
庄家去房里取来,智深穿了。
太公道:“我当初只指望你说因缘,劝他回心转意,谁想你便下拳打他这一顿。定是
去报山寨里大队强人来杀我家!”
智深道:“太公休慌,俺说与你。酒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
官。为因打死了人,出家做和尚。休道这两个鸟人,便是一二千军马来,酒家也不怕他。
你们众人不信时,提俺禅杖看。”
庄客们那里提得动。
智深接过手里,一似捻草一般使起来。
太公道:“师父休要走了去,却要救护我们一家儿使得!”
智深道:“甚么闲话!俺死也不走!”
太公道:“且将些酒来师父吃--休得抵死醉了。”
鲁智深道:“酒家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气力!”
太公道:“恁地时,最好;我这里有的是酒肉,只顾教师父吃。”
且说这桃花山大头领坐在里,正欲差人下山来打听做女婿的二头领如何,只见数个小
喽罗,气急败坏,走到山寨里,叫道:“苦也!苦也!”
大头领连忙问道:“有甚么事,慌做一团?”
小喽罗道:“二哥哥吃打坏了!”
大头领大惊。
正问备细,只见报道:“二哥哥来了!”
大头领看时,只见二头领红巾也没了,身上绿袍扯得粉碎,下得马,倒在厅前,口里
说道:“哥哥救我一救!...”只得一句。
大头领问道:“怎么来?”
二头领道:“兄弟下得山,到他庄上,入进房里去,叵耐那老驴把女儿藏过了,却教
一个胖大和尚躲在女儿床上。我却不提防,揭起帐子摸一摸,吃那厮揪住,一顿拳头脚
尖,打得一身伤损!那厮见众人来救应,放了手,提起禅杖,打将出去,因此,我得脱了
身,拾得性命。哥哥与我做主报仇!”
大头领道:“原来恁地。你去房中将息,我与你去拿那贼秃来。”
叭叫左右:“快备我的马来!”
众小喽罗都去。
大头领上了马,绰枪在手,尽数引了小喽罗,一齐呐喊下山来。
再说鲁智深正吃酒哩。
庄客报道:“山上大头领尽数都来了!”
智深道:“你等休慌。酒家但打翻的,你们只顾缚了,解去官司请赏。取俺的戒刀出
来。”
鲁智深把直裰脱了,拽扎起下面衣服,跨了戒刀,大踏步,提了禅杖,出到打麦场
上。
只见大头领在火把丛中,一骑马抢到庄前,马上挺着长枪,高声喝道;“那秃驴在那
里?早早出来决个胜负!”
智深大怒,骂道:“腌打脊泼才!叫你认得酒家!”
轮起禅杖,着地卷起来。
那大头领逼住枪,大叫道:“和尚,且休要动手。你的声音好厮熟。你且通个姓
名。”
鲁智深道:“酒家不是别人,老种经相公帐前提辖鲁达的便是。如今出了家做和尚,
唤作鲁智深。”
那大头领呵呵大笑,滚下马,撇了枪,扑翻身便拜,道:“哥哥,别来无恙?可知二
哥着了你手!”
鲁智深只道赚他,托地跳退数步,把禅杖收住;定晴看时,火把下,认得不是别人,
却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教头打虎将李忠。
原来强人“下拜,”不说此二字,为军中不利;只唤作“翦拂,”此乃吉利的字样。
李忠当下翦拂了,起来扶住鲁智深,道:“哥哥缘何做了和尚?”
智深道:“且和你到里面说话。”
刘太公见了,又只叫苦:“这和尚原来也是一路!”
鲁智深到里面,再把直裰穿了,和李忠都到厅上叙旧。
鲁智深坐在正面,唤刘太公出来。
那老儿不敢向前。
智深道:“太公,休怕他,他是俺的兄弟。”
那老儿见说是“兄弟,”心里越慌,又不敢不出来。
李忠坐了第二位;太公坐了第三位。
鲁智深道:“你二位在此,俺自从渭州三拳打死了镇关西,逃走到代州雁门县,因见
了酒家斋发他的金老。那老儿不曾回东京去,却随个相识也在雁门县住。他那个女儿就与
了本处一个主赵员外。和俺厮见了,好生相敬。不想官司追捉得酒家甚紧,那员外陪钱送
俺去五台山智真长老处落发为僧。酒家因两番酒后闹了僧堂,本师长老与俺一封书,教酒
家去东京大相国寺投了智清禅师讨个职事僧做。因为天晚,到这庄上投宿。不想与兄弟相
见。却才俺打的那汉是谁?你如何又在这里?”李忠道:“小弟自从那日与哥哥在渭州酒
楼上同史进三人分散,次日听得说哥哥打死了郑屠。我去寻史进商议,他又不知投那里去
了。小弟听得差人缉捕,慌忙也走了,却从这山经过。却才被哥哥打的那汉,先在这里桃
花山扎寨,唤作小霸王周通,那时引人下山来和小弟厮杀,被我嬴了他,留小弟在山上为
寨主,让第一把交椅教小弟坐了;以此在这里落草。”
智深道:“既然兄弟在此,刘太公这头亲事再也休提;他只有这个女儿,要养终身;
不争被你把了去,教他老人家失所。”
太公见说了,大喜,安排酒食出来管待二位。
小喽罗们每人两个馒头,两块肉,一大碗酒都教吃饱了。
太公将出原定的金子缎疋。
鲁智深道!!“李家兄弟,你与他收了去。这件事都在你身上。”
李忠道:“这个不妨事。且请哥哥去小寨住几时。刘太公也走一遭。”
太公叫庄客安排轿子,抬了鲁智深,带了禅杖,戒刀,行李。
李忠也上了马。
太公也乘了一乘小轿。
却早天色大明,众人上山来。
智深,太公来到寨前,下了轿子。
李忠也下了马,邀请智深入到寨中,向这聚义厅上,三人坐定。
李忠叫请周通出来。
周通见了和尚,心中怒道:“哥哥却不与我报仇,倒请他来寨里,让他上面坐!”
李忠道:“兄弟,你认得这和尚么?”
周通道:“我若认得他时,须不吃他打了。”
李忠笑道:“这和尚便是我日常和你说的三拳打死镇关西的便是他。”
周通把头摸一摸,叫声“阿呀,”扑翻身便翦拂。
鲁智深答礼道:“休怪冲撞。”
三个坐定,刘太公立在面前。
鲁智深便道:“周家兄弟,你来听俺说。刘太公这头亲事,你却不知。他只有这个女
儿,养老送终,奉祀香火,都在他身上。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他心里怕不情愿。
你依着酒家,把他弃了,别选一个好的。原定的金子缎疋将在这里。你心下如何?”
周通道:“并听大哥言语,兄弟不敢登门。”
智深道:“大丈夫作事却休要翻悔。”
周通折箭为誓。
刘太公拜谢了纳还金子缎疋,自下山回庄去了。
李忠,周通,杀牛宰马,安排筵席,管待了数日,引鲁智深,山前山后观看景致。
果是好座桃花山∶生得凶怪,四围险峻,单单只一条路上去,四下里漫漫都是乱草。
智深看了道:“果然好险隘去处!”
住了几日,鲁智深见李忠,周通,不是个慷慨之人,作事悭吝,只要下山,两个苦
留,那里肯住,只推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
李忠,周通,道:“哥哥既然不肯落草,要去时,我等明日下山,但得多少,尽送与
哥哥作路费。”
次日,山寨里面杀羊宰猪,且做送路筵席,安排整顿许多金银酒器,设放在桌上。
正待入席饮酒,只见小喽罗报来说:“山下有两辆车,十数个人来也!”
李忠,周通,见报了,点起众多小喽罗,只留一二个伏侍鲁智深饮酒。
两个好汉道:“哥哥,只顾请自在吃几杯。我两个下山去取得财来,就与哥哥送
行。”
分付已罢,引领众人下山去了。且说鲁智深寻思道:“这两个人好生悭吝!见放着有
许多金银,却不送与俺;直等要去打劫得别人的,送与酒家!这个不是把官路当人情,只
苦别人?酒家且教这厮吃俺一惊!”
便唤这几个小喽罗近前来筛酒吃。
方才吃得两盏,跳起身来,两拳打翻两个小喽罗,便解搭做一块儿捆了,口里都塞了
些麻核桃;便取出包裹打开,没紧要的都撇了,只拿了桌上的金银酒器,都踏匾了,拴在
包裹;胸前度牒袋内,藏了真长老的书信;跨了戒刀,提了禅杖,顶了衣包,便出寨来。
到山后打一望时,都是险峻之处,却寻思道:“酒家从前山去,一定吃那厮们撞见,
不如就此间乱草处滚将下去。”
先把戒刀和包裹拴了,望下丢落去;又把禅杖也撺落去;却把身望下只一滚,骨碌碌
直滚到山脚边,并无伤损,跳将起来,寻了包裹,跨了戒刀,拿了禅杖,拽开脚步,取路
便走。
再说yA周通,下到山边,正迎着那数一个人,各有器械。
李忠周通,挺着枪,小喽罗呐着喊,抢向前来,喝道:“兀!那客人,会事的留下买
路钱!”
那客人内有一个便捻着朴刀来斩李忠,一来一往,一去一回,斩了十馀合,不分胜
负,周通大怒,赶向前来,喝一声,众小喽罗一齐都上,那伙客人抵当不住,转身便走,
有那走得迟的,早被搠死七八个,劫了车子才和着凯歌,慢慢地上山来;到得寨里打一看
时,只见两个小喽罗捆做一块在亭柱边,桌子上金银酒器都不见了。
周通解了小喽罗,问其备细:“鲁智深那里去了?”
小喽罗说道:“把我两个打翻捆缚了,卷了若干器皿,都拿去了。”
周通道:“这贼秃不是好人!倒着了那厮手脚!却从那里去了?”
团团寻踪迹到后山,见一带荒草平平地都滚倒了。
周道看了便道:“这先驴倒是个老贼!这险峻山冈,从这里滚了下去!”
李忠道:“我们赶上去问他讨,也羞那厮一场!”
周通道:“罢,罢!贼去关门,那里去赶?--便赶得着时,也问他取不成。倘有些
不然起来,我和你又敌他不过,后来倒难厮见了;不如罢手,后来倒好相见。我们且自把
车子上包裹打开,将金银段疋分作三分,我和你各提一分,一分赏了众小喽罗。”
李忠道:“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许多东西,我的这一分都与了你。”
周通道:“哥哥,我和你同死同生,休恁地计较。”
看官牢记话头∶这李忠,周通,自在桃花山劫。
再说鲁智深离了桃花山,放开脚步,从早晨走到午后,约莫走了五六十里多路,肚里
又饥,路上又没个打火处,寻思:“早起只顾贪走,不曾吃得些东西,却投那里去
好?...”东观西望,猛然听得远远地铃铎之声。
鲁智深听得道:“好了!不是寺院,便是宫观∶风吹得檐前铃铎之声。酒家且寻去那
里投奔。”
不是鲁智深投那个去处,有分教∶半日里送了十馀条性命生灵;一把火烧了有名的灵
山古迹。
直教∶黄金殿上生红焰,碧玉堂前起黑烟。
毕竟鲁智深投甚么寺观来,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 第五回
九纹龙翦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官寺
话说鲁智深走过数个山坡,见一座大松林,一条山路;随着那山路行去,走不得半
里,抬头看时,却见一所败落寺院,被风吹得铃铎响;看那山门时,上有一面旧朱红牌
额,内有四个金字,都昏了,写着“瓦官之寺。”
又行不得四五十步,过座石桥,入得寺来,便投知客寮去。
只见知客寮门前,大门也没了,四围壁落全无。
智深寻思道:“这个大寺如何败落得恁地?”
直入方丈前看时,只见满地都是燕子粪,门上一把锁锁着,锁上尽是蜘蛛网。智深把
禅杖就地下搠着,叫道:“过往僧人来投斋。”
叫了半日,没一个答应。
必到香积厨下看时锅也没了,灶头都塌了。
智深把包裹解下,放在监斋使者面前,提了禅杖,到处寻去;寻到厨房后面一间小
屋,见几个老和尚坐地,一个个面黄肌瘦。
智深喝一声道:“你们这和尚好没道理!由酒家叫唤,没一个应!”
那和尚摇手道:“不要高声!”
智深道:“俺是过往僧人,讨顿饭吃,有甚利害?”
老和尚道:“我们三日不曾有饭落肚,那里讨饭与你吃?”
智深道:“俺是五台山来的僧人,粥也胡乱请酒家吃半碗。”
老和尚道:“你是活佛去处来的,我们合当斋你;争奈我寺中僧众走散,并无一粒斋
粮。老僧等端的饿了三日!”
智深道:“胡说!这等一个大去处,不信没斋粮?”
老和尚道:“我这里是个非细去处;只因是十方常住,被一个云游和引着一个道人来
此住持,把常住有的没的都毁坏了。他两个无所不为,把众僧赶出去了。我几个老的走不
动,只得在这里过,因此没饭吃。”
智深道:“胡说!量他一个和尚,一个道人,做得甚么事?却不去官府告他?”
老和尚道:“师父,你不知;这里衙门又远,便是官军也禁不得的。他这和尚道人好
生了得,都是杀人放火的人!如今向方丈后面一个去处安身。”
智深道:“这两个唤做甚么?”
老和尚道:“那和尚姓崔,法号道成,绰号生铁佛;道人姓邱,排行小乙,绰号飞天
夜叉。--这两个那里似个出家人,只是绿林中强贼一般,把这出家影占身体!”
智深正问间,猛闻得一阵香来。
智深提了禅杖,踅过后面打一看时,见一个土灶,盖着一个草盖,气腾腾透将进来。
智深揭起看时,煮着锅粟米粥。
智深骂道:“你这几个老和尚没道理!只说三日没饭吃,如今见煮一锅粥。出家人何
故说谎?”那几个老和尚被智深寻出粥来;只得叫苦,把碗,碟,钵头,杓子,水桶,都
抢过了。
智深肚饥,没奈何;见了粥,要吃;没做道理处,只见灶边破漆春台只有些灰尘在上
面,智深见了,“人急智生:“便把禅杖倚了,就灶边拾把草,把春台揩抹了灰尘;双手
把锅掇起来,把粥望替台只一倾。那几个老和尚都来抢粥吃,被智深一推一交,倒的倒
了,走的走了。智深却把手来捧那粥吃。才吃几口,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日没饭
吃!却才去那里抄化得这这些粟米,胡乱熬些粥吃,你又吃我们的!”
智深吃了五七口,听得了这话,便撇了不吃。
只听得外面有人嘲歌。
智深洗了手,提了禅杖,出来看时;破壁子里望见一个道人,头戴皂巾,身穿布衫,
腰系杂色条,脚穿麻鞋,挑着一担儿,--一头是个竹篮儿,里面露出鱼尾,并荷叶托着
些肉;一头担着一瓶酒,也是荷叶盖着。
--口里嘲歌着,唱道∶你在东时我在西,你无男子我无妻。
我无妻时犹闲可,你无夫时好孤凄!那几个老和尚赶出来,摇着手,悄悄地指与智
深,道:“这个道人便是飞天夜叉邱小乙!”
智深见指说了,便提着禅杖,随后跟去。
那道人不知智深在后面跟去,只顾走入方丈后墙里去。
智深随即跟到里面看时,见绿槐树下放着一条桌子,铺着些盘馔,三个盏子,三双筷
子。
当中坐着一个胖和尚,生得眉如漆刷,脸似墨装,褡的一身横肉,胸脯下露出黑肚皮
来。
边厢坐着一个年幼妇人。
那道人把竹篮放下来,也来坐地。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吃一盏。”智深提
着禅杖道:“你这个如何把寺来废了!”
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
--“...说..在先敝寺十分好个去处,田庄又广,僧众极多,只被廊下那几个
老和尚吃酒撒泼,将钱养女,长老禁约他们不得,又把长老排告了出去;因此把寺来都废
了,僧众尽皆走散,田土已都卖了。小僧却和这个道人新来住,持此间,正欲要整理山
门,修盖殿宇。”
智深道:“这妇人是谁?却在这里吃酒!”那和尚道:“师兄容禀∶这个娘子,他是
前村王有金的女儿。在先他的父亲是本寺檀越,如今消乏了家私,近日好生狼狈,家间人
口都没了,丈夫又患了病,因来敝寺借米。小僧看施主檀越之面,取酒相待,别无他意。
师兄休听那几个老畜生说!”
智深听了他这篇话,又见他如此小心,便道:“叵耐几个老僧戏弄酒家!”
提了禅杖,再回香积厨来。
这几个老僧方才吃些粥。
正在那里...看见智深忿忿的出来,指着老和尚,道:“原来是你这几个坏了常
住,犹自在俺面前说谎!”
老和尚们一齐都道:“师兄休听他说,见今养一个妇女在那里。着他恰才见你有戒
刀,禅杖,他无器械,不敢与你相争。你若不信时,再去走一遭,看他和你怎地。师兄,
你自寻思∶他们吃酒吃肉,我们粥也没的吃,恰才还只怕师兄吃了。”智深道:“说得也
是。”
倒提了禅杖,再往方丈后来,见那角门却早关了。
智深大怒,只一脚开了,抢入里面看时,只见那生铁佛崔道成仗着一条朴刀,从里面
赶到槐树下来抢智深。
智深见了,大吼一声,轮起手中禅杖,来斗崔道成。
两个斗了十四五合,那崔道成斗智深不过,只有架隔遮拦,掣仗躲闪,抵当不住,却
待要走。
这邱道人见他当不住,却从背后拿了条朴刀,大踏步搠将来。
智深正斗间,忽听得背后脚步响,却又不敢回头看他,不时见一个人影来,知道有暗
算的人,叫一声:“着!”
那崔道成心慌,只道着他禅杖,托地跳出圈子外去。
智深恰才回身,正好三个摘脚儿厮见。
崔道成和邱道人两个又并了十合之上。
智深一来肚里无食,二来走了许多程途,三者当不得他两个生力;只得卖个破绽,拖
了禅杖便走。
两个捻着朴刀直杀出山门来。
智深又斗了几合,掣了禅杖便走。
两个赶到石桥下,坐在栏干上,再不来赶。
智深走得远了,喘息方定,寻思道:“酒家的包裹放在监斋使者面前,只顾走来,不
曾拿得,路上又没一分盘缠,又是饥饿,如何是好?...”待要回去,又敌他不过。
--“他两个并我一个,枉送了性命。”信步望前面去,行一步,懒一步。
走了几里,见前面一个大林,都是赤松树。
鲁智深看了,道:“好座猛恶林子!”
观看之间,只见树影里一个人探头探脑,望了一望,吐了一口唾,闪入去了。智深
道:“俺猜这个撮鸟是个翦径的强人,正在此间等买卖,见酒家是个和尚,他道不利市,
吐了一口唾,走入去了。那厮却不是鸟晦气!撞了酒家,酒家又一肚皮鸟气,正没处发
落,且剥这厮衣裳当酒吃!”
提了禅杖,迳抢到松林边,喝一声“兀!那林子里的撮鸟!快出来!”那汉子在林子
听得,大笑道:“秃驴!你自当死!不是我来寻你!”
智深道:“教你认得酒家!”
轮起禅杖,抢那汉。
那汉捻着朴刀来斗和尚,恰待向前,肚里寻思道:“这和尚声音好熟。”
便道:“兀,那和尚,你的声音好熟。你姓甚?”
智深道:“俺且和你斗三百合却说姓名!”
那汉大怒,仗手中朴刀,来迎禅杖。
两个斗到十数合后,那汉暗暗喝采道:“好个莽和尚!”
又斗了四五合,那汉叫道:“少歇,我有话说。”
两个都跳出圈子外来。
那汉便问道:“你端的姓甚名谁?声音好熟。”
智深说姓名毕,那汉撇了朴刀,翻身便翦拂,说道:“认得史进么?”
智深笑道:“原来是史大郎!”
两个再翦拂了,同到林子里坐定。
智深问道:“史大郎,自渭州别后,你一向在何处?”
史进答道:“自那日酒楼前与哥哥分手,次,日听得哥哥打死了郑屠,逃走去了,有
缉捕的访知史进和哥哥赍发那唱的金老,因此,小弟亦便离了渭州,寻师父王进。直到延
州,又寻不着。回到北京住了几时,盘缠使尽,以此来在这里寻些盘缠。不想得遇哥哥。
缘何做了和尚?”
智深把前面过的话从头说了一遍。
史进道:“哥哥既肚饥,小弟有干肉烧饼在此。”
便取出来教智深吃。
史进又道:“哥哥有既包裹在寺内,我和你讨去。若还不肯时,何不结果了那厮?”
智深道:“是!”
当下和史进吃得饱了,各拿了器械,再回瓦官寺来。
到寺,前看见那崔道成,邱小乙,二个兀自在桥上坐地。
智深大喝一声道:“你这厮们,来!来!今番和你斗个你死我活!”
那和尚笑道:“你是我手里败将,如何再敢厮并!”
智深大怒,轮起铁禅杖,奔过桥来生;铁佛生嗔,仗着朴刀,杀下桥去。
智深一者得了史进,肚里胆壮;二乃吃得饱了,那精神气力越使得出来。
两个斗到八九合,崔道成渐渐力怯,只办得走路。
那飞天夜叉邱道人见了和尚输了,便仗着朴刀来协助。
这边史进见了,便从树林里跳将出来,大喝一声:“都不要走!”
掀起笠儿,挺着朴刀,来战邱小乙。
--四个人两对厮杀。
智深与崔道成正斗到深涧里,智深得便处,喝一声“着”只一禅杖,把生铁佛打下桥
去。
那道人见到了和尚,无心恋战,卖个破绽便走。
史进喝道:“那里去!”
赶上,望后心一朴刀,扑地一声响,道人倒在一边。
史进踏入去,掉转朴刀,望下面只顾肢察的搠。
智深赶下桥去,把崔道成背后一禅杖。
可怜两个强徒,化作南柯一梦,智深史进把这邱小乙,崔道成,两个尸首都缚了撺在
涧里。
两个再赶入寺里来,香积厨下拿了包裹。
那几个老和尚因见智深输了去,怕崔道成,邱小乙,来杀他,自己都吊死。
智深,史进,直走入方丈角门内看时,那个掳来的妇人投井而死;直寻到里面八九间
小屋,打将入去,并无一人,只见床上三四包衣服。
史进打开,都是衣裳,包了些金银,拣好的包了一包袱。
寻到厨房,见鱼及酒肉,两个打水烧火,煮熟来,都吃饱了。
两个各背包裹,灶前缚了两个火把,拨开火炉,火上点着,焰腾腾的,先烧着后面小
屋;烧到门前,再缚几个火把,直来佛殿下后檐点着烧起来,凑巧风紧,刮刮杂杂地火
起,竟天价火起来。
智深与史进看着,等了一回,四下都着了。
二人道:““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俺二人只好撒开。”
二人厮赶着行了一夜。
天色微明,两个远远地见一簇人家,看来是个村镇。
两个投那村镇上来。
独木桥边一个小小酒店,智深,史进,来到村中酒店内,一面吃酒,一面叫酒保买些
肉来,借些米来,打火做饭。两个吃酒,诉说路上许多事务。
吃了酒饭,智深便问史进道:“你今投那里去?”史进道:“我如今只得再回少华山
去奔投朱武等三人入了伙,且过几时,却再理会。”
智深见说了,道:“兄弟,也是。”
便打开包裹,取些酒器,与了史进。
二人拴了包裹,拿了器械,还了酒钱。
二人出得店门,离了村镇,又行不过五七里,到一个三岔路口。
智深道:“兄弟,须要分手。酒家投东京去。你休相送。你到华州,须从这条路去。
他日却得相会。若有个便人,可通个信息来往。”史进拜辞了智深,各自分了路。
史进去了,只说智深自往东京,在路又行了八九日,早望见东京;入得城来,但见街
坊热闹,人物喧哗;来到城中,陪个小心,问人道:“大相国寺在何处?”街坊人答道:
“前面州桥便是。”
智深提了禅杖便走,早进得寺来;东西廊下看时,径投知客寮内去。
道人撞见,报与知客。
无移时,知客僧出来,见了智深生得凶猛,提着铁禅杖,跨着戒刀。
背着个大包裹,先有五分惧他。
知客问道:“师兄何方来?”
智深放下包裹,禅杖,唱个喏。
知客回了问讯。
智深说道:“酒家五台山来。本师真长老有书在此,着俺来投上刹清大师长老处讨个
职事僧做。”
知客道:“即是真大师长老有书,合当同到方丈里去。”
知客引了智深,直到方丈,解开包裹,取出书来,拿在手里。
知客道:“师兄,你如何不知体面?即刻长老出来,你可解了戒刀,取出那七条坐具
信香炷,礼拜长老使得。”
智深道:“你如何不早说!”
随即解了戒刀,包裹内取出信香一炷,坐具七条,半晌没做道理处。
知客又与他披了架裟,教他先铺坐具。
少刻,只见智清禅师出来。
知客向前禀道:“这僧人从五台山来,有真禅师在此。”
清长老道:“师兄多时不曾有法帖来。”知客叫智深道:“师兄,快来礼拜长老。”
只见智深却把那炷香没放处。
知客忍不住笑,,与他插在炉内。
拜到三拜,知客叫住,将书呈上。
清长老接书拆开看时,中间备细说着鲁智深出家缘由并今下山投上刹之故,“万望慈
悲收录,做个职事人员,切不可推故。此僧久后必当证果。...”清长老读罢来书,便
道:“远来僧人且去僧堂中暂歇,吃些斋饭。”
智深谢了。
扯了坐具七条,提了包裹,拿了禅杖,戒刀,跟着行童去了。
清长老唤集两班许多职事僧人,尽到方丈,乃云:“汝等众僧在此,你看我师兄智真
禅师好没分晓!这个来的僧人原是经略府军官,原为打死了人,落发为僧,二次在彼闹了
僧堂,因此难着他。--你那里安他不得,却推来与我!--待要不收留他,师兄如此千
万嘱付,不可推故;待要着他在这里,倘或乱了清规,如何使得?”
知客道:“便是弟子们,看那僧人全不似出家人模样。本寺如何安着得他!”都寺便
道:“弟子寻思起来,只有酸枣门外退居廨宇后那片菜园时被营内军健们并门外那二十来
个破落户侵害,纵放羊马,好生罗噪。一个老和尚在那里住持,那里敢管他。何不教此人
去那里住持?倒敢管得下。”
清长老道:“都寺说得是。”
教侍者去僧堂内客房里,等他吃罢饭,便将他唤来。
侍者去不多时,引着智深到方丈里。
清长老道:“你既是我师兄真大师荐将来我这寺中挂搭,做个职事僧人员,我这敝寺
有个大菜园在酸枣门外岳庙间壁,你可去那里住持管领,每日教地人纳十担菜蔬,馀者都
属你用度。”智深便道:“本师真长老着酒家投大刹讨个职事僧做,却不教僧做个都寺监
寺,如何教酒家去管菜园?”
首座便道:“师兄,你不省得。你新来挂搭,又不曾有功劳,如何便做得都寺?这管
菜园也是个大职事人员。”
智深道:“酒家不管菜园;杀也都寺,监寺!”
知客又道:“你听我说与你。僧门中职事人员,各有头项。且如小僧做个知客,只理
会管待往来客官僧众。至如维那,侍者,书记,首座;这都是清职,不容易得做。都寺,
监寺,提点,院主;这个都是掌管常住财物。你才到得方丈,怎便得上等职事?还有那管
藏的,唤做藏主;管殿的,唤做殿主;管阁的,唤做阁主;管化缘的,唤做化主;管浴堂
的,唤做浴主;这个都是主事人员,中等职事。还有那管塔的塔头,管饭的饭头,管茶的
茶头,管东厕的净头与这管菜园的菜头;这个都是头事人员,末等职事。假如师兄,你管
了一年菜园,好,便升你做个塔头,又管了一年,好,升你做个浴主;又一年,好,才做
监寺。”
智深道:“既然如此,也有出身时,酒家明日便去。”
清长老见智深肯去,就留在方丈里歇了。
当日议定了职事,随即写了榜文,先使人去菜园里退居廨宇内挂起库司榜文,明日交
割。
当夜各自散了。
次早,清长老升法座,押了法帖,委智深管菜园。
智深到座前领了法帖,辞了长老,背了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禅杖,和两个送入院的
和尚直来酸枣门外廨宇里来住持。
且说菜园左近有二三十个赌博不成才破落户泼皮,泛常在园内,盗菜蔬,靠着养身;
因来偷菜,看见廨宇门上新挂一道库司榜文,上说:“大相国寺仰委管菜园僧人鲁智深前
来住持,自明日为始掌管,并不许闲杂人等入园搅扰。”
那几个泼皮看了,便去与众破落户商议,道:“大相国寺差一个和尚--甚么鲁智深
--来管菜园。我们趁他新来,寻一场闹,一顿打下头来,教那厮服我们!”
数中一个道:“我有一个道理。他又不曾认得我,我们如此便去寻得闹?等他来时,
诱他去粪窖边,只做参贺他,双手抢住脚,翻筋斗颠那厮上粪窖去,只是小耍他。”
众泼皮道:“好!懊!”
商量已定,且看他来。
却说鲁智深来到退居廨宇内房中安顿了包裹,行李,倚了禅杖,挂了戒刀,那数个种
地道人都来参拜了,但有一应锁钥尽行交割。
那两个和尚同旧住持老和尚相别了,尽必寺去。
且说智深出到菜园地上东观西望,看那园圃。
只见这二三十个泼皮拿着些果盒酒礼,都嘻嘻的笑道:“闻知师父新来住时,我们邻
舍街坊都来作庆。”
智深不知是计,直走到粪窖边来。
那伙泼皮一齐向前,一个来抢左脚,一个便抢右脚,指望来颠智深。
只教智深;脚尖起处,山前猛虎心惊;拳头落时,海内蛟龙丧胆。
正是;方圆一片闲园圃,目下排成小战场,那伙泼皮怎的来颠智深,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 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
话说二十个泼皮破落户中间有两个为头的∶一个叫做“过街老鼠”张三,一个叫做
“青草蛇”李四。
这两个为头接将来。
智深也却好去粪窖边,看见这伙人都不走动,只立在窖边,齐道:“俺特来与和尚作
庆。”
智深道:“你们既是邻舍街坊,都来廨宇里坐地。”
张三,李四,便拜在地上不肯起来;只指望和尚来扶他,便要动手。
智深见了,心里早疑忌,道:“这伙人不三不四,又不肯近前来,莫不要颠酒
家?...那厮却是倒来埒虎须!俺且走向前去,教那厮看酒家手脚!”
智深大踏步近众人面前来。
那张三,李四,便道:“小人兄弟们特来参拜师父。”
口里说,便向前去,一个来抢左脚,一个来抢右脚。
智深不等他上身,右脚早起,腾的把李四先下粪窖里去。
张三恰待走,智深左脚早起两个泼皮都踢在粪窖里挣扎。
绑头那二三十个破落户惊的目瞪口呆,都待要走。
智深喝道:“一个走的一个下去!两个走的两个下去!”
众泼皮都不敢动弹。
只见那张三,李四,在粪窖里探起头来。
原来那座粪窖没底似深。
两个一身臭屎,头发上蛆虫盘满,立在粪窖里,叫道:“师父!饶恕我们!”智深喝
道:“你那众泼皮,快扶那鸟上来,我便饶你众人!”
众人打一救,搀到葫芦架边,臭秽不可近前。
智深呵呵大笑,道:“兀,那蠢物!你且去菜园池里洗了来,和你众人说话。”
两个泼皮洗了一回,众人脱件衣服与他两个穿了。
智深叫道:“都来廨宇里坐地说话。”
智深先居中坐了,指着众人,道:“你那伙鸟人休要瞒酒家!你等都是甚么鸟人,到
这里戏弄酒家?”
那张三,李四,并众火伴一齐跪下,说道:“小人祖居在这里,都只靠赌博讨钱为
生。这片菜园是俺们衣饭碗。大相国寺里几番使钱要奈何我们不得。师父却是那里来的长
老?恁的了得!相国寺里不曾见有师父。今日我等情愿伏侍。智深道∶“酒家是关西延安
府老秉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只为杀得人多,因此情愿出家。五台山来到这里。酒家俗姓
鲁,法名智深。休说yA这三二十个人,直甚么!便是千军万马队中,俺敢真杀得入去出
来!众泼皮喏喏连声,拜谢了去。智深自来廨宇里房内,收拾整顿歇卧,次日,众泼皮商
量,凑些钱物,买了十瓶酒,牵了一个猪,来请智深,都在廨宇安排了,请鲁智深居中坐
了。两边一带坐定那三二十泼皮饮酒。智深道:“甚么道理叫你众人们坏钞?”
众人道:“我们有福,今日得师父在这里,与我等众人做主。”
智深大喜。
吃到半酣里。
也有唱的,也有说的,也有拍手的,也有笑的。
正在那里喧哄,只听门外老鸦哇哇的叫。
众人有扣齿的,齐道:“赤口上天,白舌入地。”
智深道:“你们做甚么鸟乱?”
众人道:“老鸦叫,怕有口舌。”
智深道:“那里取这话?”
那种地道人笑道:“墙角边绿杨树上新添了一个老鸦巢,每日直聒到晚。”
众人道:“把梯子上面去拆了那巢便了。”
有几个道:“我们便去。”
智深也乘着酒兴,都到外面看时,果然绿树上一个老鸦巢。
众人道:“把梯子上去拆了,也得耳根清净。”
李四便道:“我与你盘上去,不要梯子。”
智深相了一相,走到树前,把直掇脱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缴着;却把左手拔住上
截,把腰只一趁,将那株绿杨树带根拔起。
众泼皮见了,一齐拜倒在地,只叫:“师父非是凡人,正是真罗汉!身体无千万斤气
力,如何拔得起!”
智深道:“打甚鸟紧。明日都看酒家演武器械。”
众泼皮当晚各自散了。
从明日为始,这二三十个破落户见智深匾匾的伏,每日将酒肉来请智深,看他演武使
拳。
过了数日,智深寻思道:“每日吃他们酒食多,酒家今日也安排些还席。”
叫道人去城中买了几般果子,沽了两三担酒,杀翻一口猪,一腔羊。
那时正是三月尽,天气正热。
智深道:“天色热!”
叫道人绿槐树下铺了芦席,请那许多泼皮团团坐定。
大碗斟酒,大块切肉,叫众人吃得饱了,再取果子吃酒。
又吃得正浓,众泼皮道:“这几日见师父演拳,不曾见师父使器械;怎得师父教我们
看一看,也好。”
智深道:“说得是。”
自去房内取出浑铁杖,头尾长五尺,重六十二斤。
众人看了,尽皆吃惊,都道:“两臂没水牛大小气力,怎使得动!”
智深接过来,飕飕的使动;浑身上下没半点儿参差。
众人看了,一齐喝采。
智深正使得活泛,只见墙外一个官人看见,喝采道:“端的使得好!”
智深听得,收住了手看时,只见墙缺边立着一个官人,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
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獭y拟t背银带;穿一对
磕爪头朝样皂靴;手中执一把摺叠纸西川扇子;生的豹头环眼,燕领虎须,八尺长短身
材,三十四五年纪;口里道:“这个师父端的非凡,使得好器械!”
众泼皮道:“这位教师喝采,必然是好。”
智深问道:“那军官是谁?”
众人道:“这官人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名唤林冲。”
智深道:“何不就请来厮见?”
那林教头便跳入墙来。
两个就槐树下相见了,一同坐地。
林教头便问道:“师兄何处人氏?法讳唤做甚么?”
智深道:“酒家是关西鲁达的便是。只为杀得人多,情愿为僧。年幼时也曾到东京,
认得令尊林辖。”林冲大喜,就当结义智深为兄。
智深道:“教头今日缘何到此?”
林冲答道:“恰才与拙荆一同来间壁岳庙里还香愿,林冲听得使棒,看得入眼,着女
锦儿自和荆妇去庙里烧香,林冲就只此间相等,不想得遇师兄。”
智深道:“智深初到这里,正没相识,得这几个大哥每日相伴;如今又得教头不弃,
结为弟兄,十分好了。”
便叫道人再添酒来相待。
恰才饮得二杯,只见女使锦儿,慌慌急急,红了脸,在墙缺边叫道:“官人!休要坐
地!娘子在庙中和人合口!”
林冲连忙问道:“在那里?”
锦儿道:“正在五岳下来,撞见个诈见不及的把娘子拦住了,不肯放!”
林冲慌忙道:“却再来望师兄,休怪,休怪。”
林冲别了智深,急跳过墙缺,和锦儿径奔岳庙里来;抢到五岳楼看时,见了数个人拿
着弹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栏干边,胡梯上一个年少的后生独自背立着,把林冲的娘子
拦着,道:“你且上楼去,和你说话。”林冲娘子红了脸,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
把良人调戏!”
林冲赶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过来,喝道:“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恰待下
拳打时,认得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高衙内。
原来高俅新发迹,不曾有亲儿,借人帮助,因此过房这阿叔高三郎儿子。
在房内为子。
本是叔伯弟兄,却与他做干儿子,因此,高太尉爱惜他。
那厮在东京倚势豪强,专一爱淫垢人家妻女。
京师人怕他权势,谁敢与他争口?叫他做“花花太岁。”
当时林冲扳将过来,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软了。
高衙内说道:“林冲,干你甚事,你来多管!”
原来高衙内不晓得他是林冲的娘子;若还晓得时,也没这场事。
见林冲不动手,他发这话。
众多闲汉见斗,一齐拢来劝道:“教头休怪。衙内不认得,多有冲撞。”
林冲怒气未消,一双眼睁着瞅那高衙内。
众闲汉劝了林冲,和哄高衙内出庙上马去了。
林冲将引妻小并使女锦儿也转出廊下来,只见智深提着铁禅杖,引着那二三十个破落
户,大踏步抢入庙来。
林冲见了,叫道:“师兄,那里去?”
智深道:“我来帮你厮打!”
林冲道:“原来是本管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时间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
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
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
智深道:“你却怕他本管太尉,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酒家三
百禅杖了去!”
林冲见智深醉了,便道:“师兄说得是;林冲一时被众劝了,权且饶他。”
智深道:“但有事时,便来唤酒家与你去!”
众泼皮见智深醉了,扶着道:“师父,俺们且去,明日和他理会。”
智深提着禅杖道:“阿嫂,休怪,莫要笑话。阿哥,明日再得相会。”
智深相别,自和泼皮去了。
林冲领了娘子并锦儿取路回家,心中只是郁郁不乐。
且说这高衙内引了一班儿闲汉,自见了林冲娘子,又被他冲散了,心中好生着迷,快
快不乐,回到府中纳闷。
过了二两,日众多闲都来伺侯;见衙内心焦,没撩没乱,众人散了。
数内有一个帮闲的,唤作“干鸟头”富安,理会得高衙内意思,独自一个到府中何
候,见衙内在书房中闲坐。
那富安走近前去,道:“冲内近日面色清减,心中少乐,必然有件不悦之事。”
高衙内道:“你如何省得?”
富安道:“小子一猜便着。”
衙内道:“你猜我心中甚事不乐?”
富安道:“衙内是思想那“双木”的。这猜如何?”
衙内道:“你猜得是。只没个道理得他。”
富安道:“有何难哉!衙内怕林是个好汉,不敢欺他。这个无伤;他见在帐下听使
唤,大请大受,怎敢恶了太尉,轻则便刺配了他,重则害了他性命。小闲寻思有一计,使
衙内能彀得他。”
高衙内听得,便道:“自见了许多好女娘,不知怎的只爱他,心中着迷,郁郁不乐。
你有甚见识,能得他时,我自重重的赏你。”
富安道:“门下知心腹的陆虞候陆谦,他和林冲最好。明日衙内躲在陆虞候楼上深
阁,摆下些酒,食却叫陆谦去请林冲出来吃酒——教他直去樊楼上深阁里吃酒。小闲便去
他家对林冲娘子说道∶“你丈夫教头和陆谦吃酒,一时重气,闷倒在楼上,叫娘子快去看
哩!”赚得他来到楼上,妇人家水性,见衙内这般风流人物,再着些甜话儿调和他,不由
他不肯。小闲这一计如何?”高衙内喝采道:“好条计!就今晚着人去唤陆虞候来分付
了。”
原来陆虞候家只在高太尉家隔壁巷内。
次日,商量了计策,虞候一时听允,也没奈何;只要衙内欢喜却顾不得朋友交情。
且说林冲连日闷闷不已懒上街去。
已牌时,听得门首有人道:“教头在家么?”
林冲出来看时,却是陆虞候,慌忙道:“陆兄何来?”
陆谦道:“特来探望,兄何故连日街前不见?”
林冲道:“心里闷,不曾出去。”
陆谦道:“我同兄去吃三杯解闷。”
林冲道:“少坐拜茶。”
两个吃了茶,起身。
陆虞候道:“阿嫂,我同兄去吃三杯。”
林冲娘子赶到布帘下,叫道:“大哥,少饮早归。”
林冲与陆谦出得门来,街上闲走了一回。
陆虞候道:“兄,我个休家去,只就樊楼内吃两杯。”
当时两个上到樊楼内,占个阁儿,唤酒保分付,叫取两瓶上色好酒。
希奇果子按酒,两个叙说闲话。
林冲叹了一口气。
陆虞候道:“兄何故叹气?”
林冲道:“陆兄不知!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沈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的
气!”
陆虞候道:“如今禁军中虽有几个教头,谁人及兄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却受谁
的气?”
林冲把前日高衙内的事告诉陆虞候一遍。
陆虞候道:“太尉必不认得嫂子。兄且休气,只顾饮酒。”
林冲吃了八九杯酒,因要小遗,起身道:“我去净手了来。”
林冲下得楼来,出酒店门,投东小巷内去净了手,回身转出巷口,只见女使锦儿叫
道:“官人,寻得我苦!却在这里!”
林冲慌忙问道:“做甚么?”
锦儿道:“官人和陆虞候出来,没半个时辰,只见一个汉子慌慌急急奔来家里,对娘
子说道∶“我是陆虞候家邻舍。你家教头和陆谦吃酒,只见教头一口气不来,便撞倒
了!”叫娘且快来看视,娘子听得,连忙央间壁王婆看了家,和我跟那汉子去。直到太尉
府前巷内一家人家,上至楼上,只见桌子上摆着些酒食,不见官人。恰待下楼,只见前日
在岳庙里罗噪娘子的那后生出来道∶“娘子少坐,你丈夫来也。”锦儿慌忙下得楼时,只
听得娘子在楼上叫∶“杀人!”因此,我一地里寻官人不见,正撞着卖药的张先生道∶
“我在樊楼前过,见教头和一个人入去吃酒。”因此特奔到这里。官人快去!”林冲见
说,吃了一惊,也不顾女使锦儿,三步做一步,跑到陆虞候家;抢到胡梯上,却关着楼
门。
只听得娘子叫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子关在这里!”
又听得高衙内道:“娘子,可怜见救俺!便是铁石人,也告得回转!”
林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开门!”
那妇人听得是丈夫声音,只顾来开门。
高衙内吃了一惊,斡开了楼窗,跳墙走了。
林冲上得楼上,寻不见高衙内,问娘子道:“不曾被这厮点污了?”
娘子道:“不曾。”
林冲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将娘子下楼;出得门外看时,邻舍两边都闭了门。女使锦
儿接着,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
林冲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径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虞候,也不见了;却回来他门前等了一
晚,不见回家,林冲自归。
娘子劝道:“我又不曾被他骗了,你休得胡做!”
林冲道:“叵耐这陆谦畜生厮赶着称“兄”称“弟”——你也来骗我!只怕不撞见高
衙内,也管着他头面!”
娘子苦劝,那里肯放他出门。
陆虞候只躲在太尉府内,亦不敢回家。
林冲一连等了三日,并不见面。
府前人见林冲面色不好,谁敢问他。
第四日饭时候,鲁智深径寻到林冲家相探,问道:“教头如何连日不见面?”林冲答
道:“小弟少冗,不曾探得师兄;既蒙到我寒舍,本当草酌三杯,争奈一时不能周备,且
和师兄一同上街闲玩一遭,市沽两盏如何?”
智深道:“最好。”两个同上街来,吃了一日酒,又约明日相会。
自此每日与智深上街吃酒,把这件事都放慢了。
且说高衙内从那日在陆虞候家楼上吃了那惊,跳墙脱走,不敢对太尉说知,因此在府
中卧病。
陆虞候和富安两个来府里望衙内,见他容频不好,精神憔悴。
陆谦道:“衙内何故如此精神少乐?”
衙内道:“实不瞒你们说。我为林家那人,两次不能壳得他,又吃他那一惊,这病越
添得重了,眼见得半年三个月,性命难保!”
二人道:“衙内且宽心,只在小人两个身上,好歹要共那人完聚;只除他自缢死了,
便罢。”
正说间,府里老管也来看衙内病证。
那陆虞候和富安见老都管来问病,两个商量道:“只除恁的...”等候老都管看病
已了,出来,两个邀老都管僻静处说道:“若要衙内病懊,只除教太尉得知,害了林冲性
命,方能彀得他老婆和衙内在一处,这病便得好∶若不如此,一定送了衙内性命。”
老都管道:“这个容易,老汉今晚便禀太尉得知。”
两个道:“我们已有计了,只等你回话。”
老都管至晚来见太尉,说道:“衙内不的别证,却害林冲的老婆。”
高俅道:“林冲的老婆何时见他的?”都管禀道:“便是前月二十八日,在岳庙里见
来;今经一月有馀。”
又把陆虞候设的计细说了。
高俅道:“如此,因为他浑家,怎地害他!...我寻思起来,若为惜林冲一个人
时,须送了我孩儿性命,却怎生得好?”
都管道:“陆虞候和富安有计较。”
高俅道:“既是如此,教唤二人来商议。”
老都管随即唤陆谦,富安,入到堂里唱了喏。
高俅问道:“我这小衙内的事,你两个有甚计较?救得我孩儿好了时,我自抬举你二
人。”
陆虞候向前禀道:“恩相在上,只除如此如此使得。”
高俅道:“既如此,你明日便与我行。”
不在话下。
再说林冲每日和智深吃酒,把这件事不记心了。
那一日,两个同行到阅武坊巷口,见一条大汉,头戴一顶抓角儿头巾,穿一领旧战
袍,手里拿着一口宝刀,插着个草标儿,立在街上,口里自言自语说道:“不遇识者,屈
沈了我这口宝刀!”
林冲也不理会,只顾和智深说着话走。
那汉又跟在背后道:“好口宝刀!可惜不遇识者!”
林冲只顾和智深走着,说得入港。
那汉又在背后说道:“偌大一个东京,没一个识得军器的!”
林冲听得说,回过头来。
那汉飕的把那口刀掣将出来,明晃晃的夺人眼目。
林冲合当有事,猛可地道:“将来看。”
那汉递将过来。
林冲接在手内,同智深看了,吃了一惊,失口道:“好刀!你要卖几钱?”
那汉道:“索价三千贯,实价二千贯。”
林冲道:“价是值二千贯,只没个识主。你若一千贯时,我买你的。”
那汉道:“我急要些钱使;你若端的要时,饶你五百贯,实要一千五百贯。”林冲
道:“只是一千贯,我便买了。”
那汉叹口气,道:“金子做生铁卖了!罢,罢∶一文也不要少了我的。”
林冲道:“跟我来家中取钱还你。”
必身却与智深道:“师兄,且在茶房里少待,小弟便来。”
智深道:“酒家且回去,明日再相见。”
林冲别了智深,自引了卖刀的那汉去家中将银子折算价贯准,还与他,就问那汉道:
“你这口刀那里得来?”
那汉道:“小人祖上留下,因为家中消之,没奈何,将出来卖了。”
林冲道:“你祖上是谁?”
那汉道:“若说时,辱没杀人!”
林冲再也不问。
那汉得了银两自去了。
林冲把这口刀翻来覆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
胡乱不肯教人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
试。”林冲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间挂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刀。
次日,已牌时分,只听得门首有两个承局叫道:“林教头,太尉钧旨,道你买一口好
刀,就叫你将去比看。太尉在府里专等。”
林冲听得,说道:“又是甚么多口的报知了!”
两个承局催得林冲穿了衣服,拿了那口刀,随这两个人承局来。
一路上,林冲道:“我在府中不认得你。”
两个人说道:“小人新近参随。”
却早来到府前。
进得到厅前,林冲立住了脚。
两个又道:“太尉在里面后堂内坐地。”
转入屏风,至后堂,又不见太尉,林冲又住了脚。
两个又道:“太尉直在里面等你,叫引教头进来。”
又过了两三重门,到一个去处,一周遭都是绿栏干。
两个又引林冲到堂前,说道:“教头,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禀太尉。”
林冲拿着刀,立在檐前。
两个人自入去了;一盏茶时,不见出来。
林冲心疑,探头入帘看时,只见檐前额上有四个青字,写着:“白虎节堂。”林冲猛
省道:“这节堂是商议军机大事处,如何敢无故辄入!...”急待回身,只听得靴履
响,脚步鸣,一个人从外面入来。
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本管高太尉,林冲见了,执刀向前声喏。
太尉喝道:“林冲!你又无呼唤,安敢辄入白虎节堂!你知法度否?你手里拿着刀,
莫非来刺杀下官!有人对我说,你两三日前拿刀在府前伺候,必有歹心!”林冲躬身禀
道:“恩相,恰才蒙两个承局呼唤林冲将刀来比看。”
太尉喝道:“承局在那里?”
林冲道:“恩相,他两个已投堂里去了。”
太尉道:“胡说!甚么承局,敢进我府堂里去?——左右!与我拿下这厮!”话犹未
了,旁边耳房里走出三十馀人把林冲横推倒拽下去。
高太尉大怒道:“你既是禁军教头,法度也还不知道!因何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欲
杀本官。”
叫左右把林推下。
不知性命如何。
不因此等有分教;大闹中原,纵横海;内直教;农夫背上添心号,渔父舟中插认旗。
毕竟看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 第七回
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话说当时太尉喝叫左右,排列军校拿下林冲要斩。
林冲大叫冤屈。
太尉道:“你来节堂有何事务?见今手里拿着利刃,如何不是来杀下官?”
林冲告道:“太尉不唤,怎敢入来?见有两个承局望堂里去了,故赚林冲到此。”
太尉喝道:“胡说!我府中那有承局?这厮不服断遣!”
——喝叫左右,——“解去开封府,分付腾府尹好生推问,勘理明白处决!就把这刀
封了去!”
左右领了钧旨,篮押林冲投开封府来。
恰懊府尹坐衙未退。
高太尉干人把林冲押到府前,跪在阶下。
府干将太尉言语对滕府尹说了,将上太尉封的那把刀放在林冲面前。
府尹道:“林冲,你是个禁军教头,如何不知法度,手执利刃,故入节堂?这是该死
的罪犯!”
林冲告道:“恩相明镜,念林冲负屈衔冤!小人虽是卤的军汉,颇识些法度,如何敢
擅入节堂。为是前月二十八日,林冲与妻到岳庙还香愿,正迎见高太尉的小衙内把妻子调
戏,被小人喝散了。次后,又使陆虞候赚小人吃酒,却使富安来骗林冲妻子到陆虞候家楼
上调戏,亦被小人赶去。是把陆虞候家打了一场。两次虽不成奸,皆有人证。次日,林冲
自买这口刀,今日太尉差两个承局来家呼唤林冲,叫将刀来府里比看;因此,林冲同二人
到节堂下。两个承局进堂里去了,不想太尉从外面进来,设计陷林冲,望恩相做主!”
府尹听了林冲口词,且叫与了回文,一面取刑具枷扭来上了,推入牢里监下。林冲家
里自来送饭,一面使钱。
林冲的丈人张教头亦来买上告下,使用财帛。
正值有个当案孔目,姓孙,名定,为人最耿直,十分好看,只要周全人,因此,人都
唤做唤做孙佛儿。
他明知道这件事,转转宛宛,在府上说知就里,禀道:“此事因是屈了林冲,只可周
全他”府尹道:“他做下这般罪,高太尉批仰定罪,定要问他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杀害
本官,怎周全得他?”
孙定道:“这南衙开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
府尹道:“胡说!”
孙定道:“谁不知高太尉当权倚势豪强。更兼他府里无般不做,但有人小小触犯,便
发来开封府,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却不是他家官府!”府尹道:“据你说时,林冲事怎
的方便他,施行断遣?”
孙定道:“看林冲口词,是个无罪的人。只是没拿那两个承局处。如今着他招认做不
合腰悬利刃,误入节堂,脊杖二十,刺配远恶军州。”
膝府尹也知道这件事了,自去高太尉面前再三禀说林冲口词。
高俅情知理短,又碍府尹,只得准了。
就此日,府尹回来升厅,叫林冲,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笔匠刺了面颊,
量地方远近,该配沧州牢城;当厅打一面七斤半团头铁叶护身枷钉了,贴上封皮,押了一
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监押前去。
两公人是董超,薛霸。
二人领了公文,押送林冲出开封府来。
只见众邻舍并林冲的丈人张教头都在府前接着,同林冲两个公人,到州桥下酒店里坐
定。
林冲道:“多得孙孔目维持,这棒不毒,因此走动得。”
张教头叫酒保安排按酒子管待两个公人。
酒至数杯,只见张教头将出银两赍发他两个防送工人已了。
林冲执手对丈人说道:“泰山在上,年灾月厄,撞了高衙,内吃了一屈官司;今日有
句话说,上禀泰山∶自蒙泰山错受,将令爱嫁事小人,已经三载,不曾有半些儿差池;虽
不曾生半个儿女,未曾红面赤,半点相争。今小人遭这场搬事,配去沧州,生死存亡未
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稳,诚恐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况兼青春年少,休为林冲误了
前程。却是林冲自行主张,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邻在此,明白立纸休书,任从改
嫁。并无争执。如此,林冲去得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张教头道:“贤婿,甚么言语!
你是天年不齐,糟了横事,又不是你作将出来的。今日权且去沧州躲灾避难,早晚天可怜
见,放你回来时,依旧夫妻完聚。老汉家中也颇有些过活,便取了我女家去,并锦儿,不
拣怎的,三年五载养赡得他。又不叫他出入,高衙内便要见也不能彀。休要忧心,在老汉
身上。你在沧州牢城,我自频频寄书并衣服与你。休得要胡思乱想。只顾放心去。”
林冲道:“感谢泰山厚意。只是林冲放心不下。枉自两相耽误。泰山可怜见林冲,依
允人,便死也瞑目!”
张教头那里肯应承。
众邻舍亦说行不得。
林冲道:“若不依允小人之时,林冲便挣扎得回来,誓不与娘子相聚!”
张教头道:“既然恁地时,权且繇你写下,我只不把女儿嫁人便了。”
当时叫酒保寻个写文书的人来,买了一张纸来。
那人写,林冲说道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为因身犯重罪,断配沧州,去后存亡
不保。
有妻氏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之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并非相逼。
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
...年...月...日。
林冲当下看人写了,借过笔来,去年月下押个花字,打个手模。
正在阁里写了,欲付与泰山收时,只见林冲的娘子,号天哭地叫将来。
女使锦儿抱着一包衣,一路寻到酒店里。
林冲见了,起身接着道:“娘子,小人有包话说,已禀过泰山了。为是林冲年灾月
厄,遭这场屈事,今去沧州,生死不保,诚恐误了娘子青春,今已写下几字在此。万望娘
子休等小人,有好头脑,自行招嫁,莫为林冲误了贤妻。”
那娘子听罢哭将起来,说道:“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儿点污,如何把我休了?”
林冲道:“娘子,我是好意。恐怕日后两下相误,赚了你。”
张教头便道:“我儿放心。虽是女婿恁的主张,我终不成下得你来再嫁人?这事且繇
他放心去。他便不来时,我安排你一世的终身盘费,只教你守志便了。”
那娘子听得说,心中哽咽;又见了这封书,一时哭了。
众邻合亦有妇人来劝林冲娘子,搀扶回去。
张教头嘱付林冲道:“只顾前程去,挣扎回来厮见。你的老小,我明日便取必去养在
家里,待你回来完聚。你但放心去,不要挂念。如有便人,千万频频寄些书信来!”
林冲起身谢了拜谢泰山并众邻舍,背了包裹,随着公人去了。
张教头同邻舍取路回,不在话下。
且说z墨膜H把林冲带来使臣房里寄了监。
董超,薜霸,各自回家,收拾行李。
只说董超正在家里拴束包裹,只见巷口酒店里酒保来说:“董端公,一位官人在小店
中请说话。”
董超道:“是谁?”
酒保道:“小人不认得,只教请端公便来。”
却原来未时的公人都称呼“端公。”
当时超便和酒保迳到店中阁儿内看时,见坐着一个人,头戴顶万字头巾,身穿领皂纱
背子,下面皂靴净袜,见了董超,慌忙作揖道:“端公请坐。”
董超道:“小人自来不曾拜识尊颜,不知呼唤有何使令?”
那人道:“请坐,少间便知。”
董超坐在对席。
酒保面铺下酒盏菜蔬果品按酒,都搬来摆了一桌。
那人问道:“薛端公在何处住。”
董超道:“只在前边巷内。”
那人唤酒保问了底脚,“与我去请将来。”
酒保去了一盏茶时,只见请得薛霸到阁儿里。
董超道:“这位官人,请俺说话。”
薜霸道:“不敢动问大人高姓?”
那人又道:“少刻便知,且请饮酒。”
三人坐定,一面酒保筛酒。
酒至数杯,那人去袖子里取出十两金子,放在桌上,说道:“二位端公各收五两,有
些小事烦及。”
二人道:“小人素不认得尊官,何故与我金子?”
那人道:“二位莫不投沧州去?”
董超道:“小人两个奉本府差遣,监押林冲直到那里。”那人道:“既是如此,相烦
二位。我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陆虞候便是。”
董超,薛霸,喏喏连声,说道:“小人何等样,敢共对席。”
陆谦道:“你二位也知林冲和太尉是对头。今奉着太尉钧旨,教将这十两金子送与二
位;望你两个领诺,不必远去,只就前面僻静去处把林冲结果了,就彼处讨纸状回来便
了。若开封府但有话说,太尉自行分付,并不妨事。”
董超道:“却怕便不得;开封府公文只叫解活的去,却不曾教结果了他。亦且本人年
纪又不高大,如何作得这缘故倘有些兜搭,恐不方便。”
薛霸道:“老董,,你听我说。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莫说zo官人又送
金子与俺。你不要多说,和你分了罢。落得做人情。日后也有顾俺处。前头有的是大松
林,猛恶去处,不拣怎的与他结果了罢!”
当下薛霸收了金子,说道:“官人,放心。多是五站路,少便两程,便有分晓。”
陆谦大喜道:“还是薛端公真是爽利!明日到地了时,是必揭取林冲脸上金印回来做
表证。陆谦再包办二位十两金子相谢。专等好音。切不可相误。”原来宋时,但是犯人,
徒流迁徒的,那脸上刺字,怕人恨怪,只唤做“打金印。”
三个人又吃了一会酒,陆虞候算了酒钱。
三人出酒肆来,各自分手。
只董超,薛霸,将金小分受入己,送回家中,取了行李包裹拿了水火棍,便来使臣房
里取了林冲,监押上路。
当日出得城来,离城二十里多路,歇了。
宋时途路上客店人家,但是公人监押囚人来歇,不要房钱。
当下薛,董二人带林冲到客店里歇了一夜。
第二日天明起来,打火吃了饭食,投沧州路上来。
时遇六月天气,炎暑正热。
林冲初吃棒时,倒也无事;次后两三日间,天道盛热,棒疮却发;又是个新吃棒的
人,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动。
薛霸道:“好不晓事!此去沧州二千里有馀的路,你这般样走,几时得到!”林冲
道:“小人在太尉府里折了些便宜,前日方才吃棒,棒疮举发。这般炎热,上下只得担待
一步!”
董超道:“你自慢慢的走,休听咭咕。”
薛霸一路上喃喃呐呐的,口里埋冤叫苦,说道:“却是老爷们晦气,撞你这个魔
头!”
看看天色又晚,三个人投村中客店里来。
到得房内,两个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
林冲也把包来解了,不等公人开口,去包裹取些碎银两,央店小二买些酒肉,籴些米
来,安排盘馔,请两个防送公人坐了吃。
董超,薛霸,又添酒来,把林冲灌的醉了,和枷倒在一边,薛霸去烧一锅百沸滚汤,
提将来,倾在脚盆内,叫道:“林教头,你也洗了脚好睡。”
林冲挣的起来,被枷碍了,曲身不得。
薛霸道:“我替你洗。”
林冲忙道:“使不得。”
薛霸道:“出路人那里计较的许多!”
林冲不知是计,只顾伸下脚来,被薛霸只一按,按在滚汤里。
林冲叫一声:“哎也!”
急缩得起时,泡得脚面红肿了。
林冲道:“不消生受!”
薜霸道:“只见罪人伏侍公人,那曾有公人伏侍罪人!懊意叫他洗脚,颠倒嫌冷嫌
热,却不是“好心不得好报!”口里喃喃的骂了半夜。”
林冲那里敢回话,自去倒在一边。
他两个泼了这水,自换些水去外边洗了脚,收拾。
睡到四更,同店人都未起,薛霸起来烧了面汤,安排打火,做饭吃。
林冲起来,晕了,吃不得,又走不动。
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动身。
董超去腰里解下一双新草鞋,耳朵并索儿却是麻编的,叫林冲穿。
林冲看时,脚上满面都是燎浆泡,只得寻觅旧草鞋穿,那里去讨,没奈何,只得把新
草鞋穿上。
叫店小二算过酒钱,两个公人带了林冲出店,却是五更天气。
林冲走不到三二里,脚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鲜血淋漓,正走不动,声唤下止。
薛霸骂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将起来!”
林冲道:“上下方便!小人岂敢怠慢,俄延程途;其实是脚疼走不动!”
董超道:“我扶着你走便了!”
搀着林冲,只得又挨了四五里。
看看正走不动了,早望见前面烟笼雾锁,一座猛恶林子,有名唤野猪林;此是东京去
沧州路上第一个险峻去处。
宋时,这座林子内,但有些冤仇的,使用些钱与公人,带到这里,不知结果了多少好
汉。
今日,这两个公人带林冲奔入这林子里来。董超道:“走了一五更,走不得十里路
程,似此,沧州怎的得到!”
薛霸道:“我也走不得了,且就林子里歇一歇。”
三个人奔到里面,解下行李包裹,都搬在树根头。
林冲叫声“呵也,”靠着一株大树,便倒了。
只见董超,薛霸道:“行一步,等一步,倒走得我困倦起来。且睡一睡,却行。”
放下水火棍,便倒在树边;略略闭得眼,从地下叫将起来。
林冲道:“上下,做甚么?”
董超,薛霸道:“俺两个正要睡一睡,这里又无关锁,只怕你走了;我们放心不下,
以此睡不稳。”
林冲答道:“小人是好汉,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
薛霸道:“那里信得你说!要我们心稳,须得缚一缚。”
林冲道:“上下要缚便缚,小人敢道怎的。”
薛霸腰里解下索子来,把林冲连手带脚和枷紧紧的缚在树上,同董超两个跳将起来,
转过身来,拿起水火棍,看着林冲,说道:“不是俺要结果你;自是前日来时,有那陆虞
候,传着高太尉钧旨,教我两个到这里结果你,立等金印必去回话。便多走的几日,也是
死数!只今日就这里倒作成我两个回去快些。休得要怨我弟兄两个;只是上司差遣。不繇
自己。你须精细着。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话。”
林冲见说,泪如雨下,便道:“上下?我与你二位,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二位如
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
董超道:“说甚么闲话!救你不得!”
薛霸便提起水火棍来望着林冲脑袋上劈将来。
可怜豪杰束手就死!正是;万里黄泉无旅店,三魂今夜落谁家?毕竟林冲性命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 第八回
柴进门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头
当时薛霸双手举起棍来望林冲脑袋上便劈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薛霸的棍恰举起来,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那条铁禅杖飞
将来,把这水火棍一隔,丢去九霄云外,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喝道:“酒家在林子里听
你多时!”
两个公人看那和尚时,穿一领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着禅杖,轮起来打两个公
人。
林冲方才闪开眼看时,认得是鲁智深。
林冲连忙叫道:“师兄!不可下手!我有话说!”
智深听得,收住禅杖。
两个公人呆了半晌,动弹不得。
林冲道:“非干他两个事;尽是高太尉使陆虞候分付他两个公人,要害我性命。他两
个怎不依他?你若打杀他两个,也是冤屈!”
鲁智深扯出戒刀,把索子都割断了,便扶起林冲叫:“兄弟,俺自从和你买那相别之
后,酒家忧得你苦。自从你受官司,俺又无处去救你。打听得你配沧州,酒家在开封府前
又寻不见,却听得人说监在使臣房内;又见酒保来请两个公人,说道,“店里一位官寻说
话∶“以此,酒家疑心,放你不下。恐这厮们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将来。见这两个撮鸟带
你入店里去,酒家也在那店里歇。夜间听得那厮两个,做神做鬼,把滚汤赚了你脚,那时
俺便要杀这两个撮鸟;却被客店里人多,恐防救了。酒家见这厮们不怀好心,越放你不
下。你五更里出门时,酒家先投奔这林子里来等杀这厮两个撮鸟。他倒来这里害你,正好
杀这两个!”林冲劝道:“既然师兄救了我,你休害他两个性命。”鲁智深喝道:“你这
两个撮鸟!酒家不看兄弟面时,把你这两个都剁做肉酱!且看兄弟面皮,饶你两个性
命!”就那里插了戒刀,喝道:“你们这两个撮鸟,快才兄弟,都跟酒家来!”提了禅杖
先走。两个公人那里敢回话,只叫“林教头救俺两个!”依前背上包裹,拾了水火棍,扶
着林冲,又替他拿了包裹,一同跟出林子来。行得三四里路程,见一座小酒店在村口。
深,冲,超,霸,四人入来坐下,唤酒保买五七斤肉,打两角酒来吃,回些面来打饼。酒
保一面把酒来筛。两个公人道:“不敢拜师父在那个寺里住持?”智深笑道:“你两个撮
鸟,问俺住处做甚么?莫不去教高俅做甚么奈何酒家?别人怕他,俺不怕他!酒家若撞着
那厮,教他吃三百禅杖!”两个公人那里敢再开口。吃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还了酒
钱,出离了村口。林冲问道:“师兄今投那里去?”鲁智深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
救彻;”酒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沧州。”
两个公人听了。
暗暗地道:“苦也!却是坏了我们的勾当!转去时,怎回话!”
且只得随顺他一处行路。
自此,途中被鲁智深要行便行,要歇更歇,那里敢扭他;好便骂,不好便打。两个公
人不敢高声,只怕和尚发作。
行了两程,讨了一辆车子,林冲上车将息,三个跟着车子行着。
两个公人怀着鬼胎,各自要保性命,只得小心随顺着行。
鲁智深一路买酒买肉将息林冲。
那两个公人也吃。
遇着客店,早歇晚行,都是那两个公人打火做饭。
谁敢不依他?二人暗商量:“我们被这和尚监押定了,明日回去,高太尉必然奈何
俺!”
薛霸道:“我听得大相国寺菜园廨宇里新来了个僧人,唤做鲁智深,想来必是他。回
去实说,俺要在野猪林结困他,被这和尚救了,一路护送到沧州,因此下手不得。舍得还
了他十两金子,着陆谦自去寻这和尚便了。我和你只要躲得身子干净。”
董超道:“说得也是。”
两个暗暗商量了不题。
卑说絮繁。
被智深监押不离,行了十七八日,近沧州只七十里程,一路去都有人家,再无僻静处
了。
鲁智深打听得实了,就松林里少歇。
智深对林冲道:“兄弟,此去沧州不远了,前路都有人家,别无僻静去处,酒家已打
听实了。俺如今和你分手。异日再得相见。”
林冲道:“师兄回去,泰山处可说知。防护之恩,不死当以厚报!”
鲁智深又取出一二十两银子与林冲;把三二两与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本是
路上砍了你两个头,兄弟面上,饶你两个鸟命。如今没多路了,休生歹心!”
两个道:“再怎敢!皆是太尉差遣。”
接了银子,却待分手。
鲁智深看着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的头硬似这松树么?”二人答道:“小人头
是父母皮肉包着些骨头。”
智深轮起禅杖,把松树只一下,打得树有二寸深痕,齐齐折了,喝一声:“你两个撮
鸟,但有歹心,教你头也与这树一般!”
摆着手,拖了禅杖,叫声:“兄弟,保重!”
自回去了。
董超,薛霸,都吐出舌头来,半晌缩不入去。
林冲道:“上下,俺们自去罢。”
两个公人道:“好个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树!”
林冲道:“这个直得甚么;相国寺一株柳树,连根也拔将出来。”
二人只把头来摇,方才得知是实。
三人当下离了松林。
行到晌午,早望见官道上一座酒店,三个人到里面来,林冲让两个公人上首坐了。
,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
只见那店里有几处座头,二五个筛酒的酒保都手忙脚乱,搬东搬西。
林冲与两个公人坐了半个时辰酒保并不来问。
林冲等得不耐烦,把桌子敲着,说道:“你这店主人好欺客,见我是个犯人,便不来
睬着!我须不白吃你的!是甚道理?”
主人说道:“你这人原来不知我的好意。”
林冲道:“不卖酒肉与我,有甚好意?”
店主人道:“你不知;俺这村中有个大财主,姓柴,名进,此间称为柴大官人,江湖
上都唤做小旋风。他是大周柴世宗子孙。自陈桥让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赐与他“誓书铁
券”在家,无人敢欺负他。专一招集天下往来的好汉,三五十个养在家中。常常嘱付我们
酒店里∶“如有流配的犯人,可叫他投我庄上来,我自资助他。”我如今卖酒肉与你吃得
面皮红了,他道你自有盘缠,便不助你。我是好意。”
林冲听了,对两个公人道:“我在东京教军时常常听得军中人传说z略j官人名字,
却原来在这里。我们何不同去投奔他?”
薛霸,董超,寻思道:“既然如此,有甚亏了我们处?”
就便收拾包裹,和林冲问道:“酒店主人,迤大官人庄在何处?我等正要寻他。”
店主人道:“只在前面;约过三二里路,大石桥边,转湾抹角,那个大庄院便是。”
林冲等谢了店主人出门,走了三二里,果然桥来,一条平坦大路,早望见绿柳阴中显
出那座庄院。
四下一周遭一条阔河,两岸边都是垂杨大树,树阴中一遭粉墙。
转湾来到庄,前那条阔板桥上坐着四五个庄客,都在那里乘凉。
三个人来到桥边,与庄客施礼罢,林冲说道:“相烦大哥报与大官人知道,京师有个
犯人——迭配牢城,姓林的——求见。”
庄客齐道:“你没福;若是大官人在家时,有酒食钱财与你,今早出猎去了。”
林冲道:“如此是我没福,不得相遇,我们去罢。”
别了众庄客,和两个公人再回旧路,肚里好生愁闷。
行了半里多路,只见远远的从林子深处,一簇人马奔庄上来;中间捧着一位官人,骑
一匹雪白卷毛马。
马上那人生得龙眉凤目,齿皓朱纯;三牙掩口髭须,三十四五年纪;头戴一顶皂纱转
角簇花巾;身穿一领紫绣花袍;腰系一条玲珑嵌宝玉环条;足穿一双金线抹绿皂朝靴;带
一张弓,插一壶箭;引领从人,都到庄上来。
林冲看了寻思道:“敢是柴大官人么?...”又不敢问他,只肚里踌躇。
只见那马上年少的官人纵马前来问道:“这位带枷的是甚人?”
林冲慌忙躬身答道:“小人是东京禁军教头,姓林,名冲。为因恶了高太尉,寻事发
下开封府,问罪断遣刺配此沧州。闻得前面酒店里说,这里有个招贤纳士好汉柴大官人;
因此特来相投。不期缘浅,不得相遇。”
那官人滚鞍下马,飞奔前来,说道:“柴进有失迎迓!”
就草地上便拜。
林冲连忙答礼。
那官人携住林冲的手,同行到庄上来,那庄客们看见,大开了庄门。
柴进直请到厅前,两个叙礼罢。
柴进说道:“小可久闻教头大名,不期今日来踏贱地,足称平生渴仰之愿!”林冲答
道:“微贱林冲,闻大人名传播海宇,谁人不敬!不想今日因得罪犯,流配来此,得识尊
颜,宿生万幸!”
柴进再三谦让,林冲坐了客席。
董超,薜霸,也一带坐下。
跟柴进的伴当各自牵了马去院后歇息,不在话下。
柴进便唤庄客叫将酒来。不移时,只见数个庄客托出一盘肉,一盘饼,温一壶酒;又
一个盘子,托出一斗白米,米上放着十贯钱,都一发将出来。
柴进见了道:“村夫不知高下!教头到此,如何恁地轻意!,快将进去!先把果盒酒
来,随即杀羊相待。快去整治!”
林冲起身谢道:“大官人,不必多赐,只此十分彀了。”
柴进道:“休如此说,难得教头到此,岂可轻慢。”
庄客便如飞先棒出果盒酒来。
柴进起身,一面手执三杯。
林冲谢了柴进,饮酒罢。
两个公人一同饮了。
柴进道:“教头请里面少坐。”
自家随即解了弓袋箭壶,就请两个公人一同饮酒。
柴进当下坐了主席,林冲坐了客席,两个公人在林冲肩下,叙说z ⒐陧A江湖上的
勾当。
不觉红日西沉,安排得食果品海味摆在桌上,抬在各人面前。
柴进亲自举杯,把子三巡,坐下,叫道:“且将汤来吃!”
吃得一道汤,五七杯酒,只见庄客来报道:“教师来也。”
柴进道:“就请来一处坐地相会亦好。”
快抬一张桌子。”
林冲起身看时,只见那个教师入来,歪戴着一顶头巾,挺着脯子,来到后堂。林冲寻
思道:“庄客称他做教师,必是大官人的师父。”
急急躬身唱喏道:“林冲谨参。”
那人全不睬着,也不还礼。
林冲不敢抬头。
柴进指着林冲对洪教头道:“这位便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林冲的便是,就
请相见。”
林冲听了,看着洪教头便拜。
那洪教头说道:“休拜。起来。”
却不躬身答礼。
柴进看了,心中好不快意。
林冲拜了两拜,起身让洪教头坐。
伴教头亦不相让,走去上道便坐。
柴进看了,又不喜欢。
林冲只得肩下坐了。
两个公人亦就坐了。
伴教头便问道:“大官人今日何教厚礼管待配军?”
柴进道:“这位非比其他的,乃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师父,如何轻慢!”
伴教头道:“大官人只因好习枪棒,往往流配军人都来倚草附木,皆道∶“我是枪棒
教头,”来投庄上诱得些酒食钱米。大官人如何忒认真!”
林冲听了,并不做声。
柴进便道:“凡人不可易相,休小觑他。”
伴教头怪这柴进说“休小觑他,”便跳起身来,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棒
看,我便道他是真教头!”
柴进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师,你心下如何?”
林冲道:“小人却是不敢。”
伴教头心中村量道:“那人必是不会,心中先怯了。”
因此,越要来惹林冲使棒。
柴进一来要看林冲本事,二者要林冲赢他,灭那厮嘴。
柴进道:“且把酒来吃着,待月上来也罢。”
当下又吃过了五七杯酒,却早月上来了,见厅堂里面如同白日。
柴进起身道:“二位教头,较量一棒。”
林冲自肚里寻思道:“这洪教头必是柴大官人师父;我若一棒打翻了他,柴大官人面
上须不好看。”柴进见林冲踌躇,便道:“此位洪教头也到此不多时。此间又无对手。林
武师休得要推辞。小可也正要看二位教头的本事。”
柴进说这话,原来只怕林冲碍柴进的面皮,不肯使出本事来。
林冲见柴进说开就里,方才放心。
只见洪教头先起身道:“来,来,来!巴你使一棒看!”
一齐都哄出堂后空地上。
庄客拿一束杆棒来放在地下。
伴教头先脱衣裳,拽扎起裙子,掣条棒,使个旗鼓,喝道:“来,来,来!”柴进
道:“林武师,请较量一棒。”
林冲道:“大官人休要笑话。”就地也拿了一条棒起来,道:“师父,请教。”
伴教头看了,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
林冲拿着棒使出山东大擂打将入来。
伴教头把棒就地下鞭了一棒,来抢林冲。
两个教头在月明地上交手,使了四五合棒。
只见林冲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叫一声“少歇。”
柴进道:“教头如何不使本事?”
林冲道:“小人输了。”
柴进道∶未见二位较量,怎便是输了?”
林冲道:“小人只多这具枷,因此权当输了。”
柴进道:“是小可一时失了计较。”
大笑道:“这个容易。”
便叫庄客取十两银来。
当时将至。
柴进对押解两个公人道:“小可大胆,相烦二位下顾,权把林教头枷开了。明日牢城
营内,但有事务,都在小可身上。白银十两相送。”
董超,薛霸,见了柴进人物轩昂,不敢违他;落得做人情,又得了十两银子,亦不怕
他走了,薛霸随即把林冲护身枷开了。
柴进大喜道:“今番两位教师再试一棒。”
伴教头见他却才棒法怯了,肚里平欺他,便提起棒,却待要使。
柴进叫道:“且住。”
叫庄客取出十锭银来,重二十五两。
无一时,至面前。
柴进乃这:“二位教头比试,非比其他。这锭银子权为利物。若还赢的,便将此银子
去。”
柴进心中只要林冲把出本事来,故意将银子丢在地下。
伴教头深怪林冲来,又要争这个大银子,又怕输了锐气,把棒来尽心使个旗鼓,吐个
门户,唤做“把火烧天势。”
林冲想道:“柴大官人心里只要我赢他。”也横着棒,使个门户,吐个势,唤做“拨
草寻蛇势。”
伴教头喝一声“来,来,来!”
便使棒盖将入来。
林冲望后一退。
伴教头赶入一步,提起棒,又复一棒下来。
林冲看他脚步己乱了,把棒从地下一跳。
伴教头措手不及,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转,那棒直扫着洪教头骨上,撇了棒,扑地倒
了。
柴进大喜,叫快将酒来把盏。
众人一齐大笑。
伴教头那里挣扎起来,众庄客一头笑着扶了。
伴教头羞惭满面,自投庄外去了。
柴进携住林冲的手,再入后堂饮酒,叫将利物来送还教师。
林冲那里肯受,推托不过,只得收了。
柴进又置席面相待送行;又写两封书,分付林冲道:“沧州大尹也与柴进好;牢城管
营,差拨,亦与柴进交厚;可将这两封书去下,必然看觑教头。”
即捧出二十五两一锭大银送与林冲;又将银五两赍两个公人,吃了一夜酒。
次日天明,吃了早饭,叫庄客挑了三个的行李。
林冲依旧带上枷,辞了柴进便行。
柴进送出庄门作别,分付道:“待几日,小可自使人送冬衣来与头。”
林冲谢道:“如何报谢大官人!”
两个公人相谢了。
三人取路投沧州来。
将及午牌时候,己到沧州城里。
打发那挑行李的回去,迳到州衙里下了公文,当厅引林冲参见了州官。
大尹当下收了林冲,押了回文,一面帖下判送牢城营内来。
两个公人自领了回文,相辞了回东京去,不在话下。
只林冲送到牢城营内来。
牢城营内收管林冲,发在单身房里听候点视。
却有那一般的罪人,都来看觑他,对林冲说道:“此间管营,差拨,都十分害人,只
是要诈人钱物。若有人情钱物送与他时,便觑的你好;若是无钱,将你撇在土牢里,求生
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门便不打你一百杀威棒,只说有病,把来寄下;若不得
人情时,这一百棒打得个七死八活。”
林冲道:“众兄长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钱,把多少与他?”
众人道:“若要使得好时,管营把五两银子与他,差拨也得五两银子送他,十分好
了。”
林冲与众人正说之间,只见差拨过来问道:“那个是新来的配军?”
林冲见问,向前答应道:“小人便是。”
那差拨不见他把钱出来,变了面皮,指着林冲便骂道!“你这个贼配军!见我如何不
下拜,却来唱喏!你这厮可知在东京做出事来!见我还是大刺刺的!我看这贼配军满脸都
是饿纹,一世也不发迹!打不死,拷不杀顽囚!你这把贼骨头好歹落在我手里!教你粉骨
碎身!少间叫你便见功效!”
把林冲骂得“一佛出世,”那里敢抬头应答。
众人见骂,各自散了。
林冲等他发作过了,去取五两银子,陪着笑脸,告道:“差拨哥哥,些小薄礼,休言
轻微。”
差拨看了,道:“你教我送与管营和俺的都在里面?”
林冲道:“只是送与差拨哥哥的;另有十两银子,就烦差拨哥哥送与管营。”差拨见
了,看着林冲笑道:“林教头,我也闻你的好名字。端的是个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
了。虽然目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据你的大名,这表人物,必不是等闲之人,久后
必做大官!”
林冲笑道:“总赖顾。”
差拨道:“你只管放心。”
又取出柴大官人的书礼,说道:“相烦老哥将这两封书下一下。”
差拨道:“即有柴大官人的书,烦恼做甚?这一封书直一锭金子。我一面与你下书。
少间管营来点你,要打一百杀威棒时,你便只说yA一路有病,未曾痊可。我自来与你支
吾,要瞒生人的眼目。”
林冲道:“多谢指谢。”
差拨拿了银子并书,离了单身房,自去了。
林冲叹口气道:““有钱可以通神,”此语不差!端的有这般的苦处!”
原来差拨落了五两银子,只将五两银子并书来见管营,备说:“林冲是个好汉,柴大
官人有书相荐在此呈上,本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又无十分大事。”管营道,“况是柴
大官人有书,必须要看顾他。”便教唤林冲来见。
且说林冲正在单身房里闷坐,只见牌头叫道:“管营在厅上叫唤新到罪人林冲来点
名。”
林冲听得唤,来到厅前。
管营道:“你是新到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旧制∶“新入配军须吃一百杀威棒”。
左右!与我驮起来!”
林冲告道:“小人於路感冒风寒,未曾痊可,告寄打。”牌头道:“这人见今有病,
乞赐怜恕。”
管营道:“果是这人症候在身,权且寄下,待病痊可却打。”
差拨道:“见天王堂看守的多时满了,可教林冲去替换他。”
就厅上押了帖文,差拨领了林冲,单身房里取了行李,来天王堂交替。
差拨道:“林教头,我十分周全你∶教看天王堂时,这是营中第一样省气力的勺当,
早晚只烧香扫地便了。你看别的囚徒,从早直做到晚,尚不饶他;还有一等无人情的,拨
他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
林冲道:“谢得顾。”
又取三二两银子与差拨,道:“烦望哥哥一发周全,开了项上枷更好。”
差拨接了银子,便道:“都在我身上。”
连忙去禀了管营,就将枷也开了。
林冲自此在天王堂内安排宿食处,每日只是烧香扫地。
不觉光阴早过了四五十日。
那管营,差拨,得了贿赂,日久情熟,繇他自在,亦不来拘管他。
柴大官人来送冬衣并人事与他,那满营内囚徒亦得林冲救济。
卑不絮烦;时遇隆冬将近,忽一日,林冲——己牌时分——偶出营前闲走。
正行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林教头,如何却在这里?”
林冲回头过来看时,看了那人,有分教林冲∶火烟堆里,争些断送馀生;风雪途中,
几被伤残性命。
毕竟林冲见了的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