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 的 天 堂 ·巴金· 我们在陈的小学校里吃了晚饭。热气已经退了。太阳落下 了山坡,只留下一段灿烂的红霞在天边,在山头,在树梢。 “我们划船去!”陈提议说。我们正站在学校门前池子旁 边看山景。 “好,”别的朋友高兴地接口说。 我们走过一段石子路,很快地就到了河边。那里有—个茅 草搭的水阁。穿过水阁,在河边两棵大树下我们找到了几只小 船。 我们陆续跳在一只船上。一个朋友解开绳子,拿起竹竿一 拨,船缓缓地动了,向河中间流去。 三个朋友划着船,我和叶坐在船中望四周的景致。 远远地一座塔耸立在山坡上,许多绿树拥抱着它。在这附 近很少有那样的塔,那里就是朋友叶的家乡。 河面很宽,白茫茫的水上没有波浪。船平静地在水面流动。 三只桨有规律地在水里拨动。 在一个地方河面变窄了。一簇簇的绿叶伸到水面来。树叶 绿得可爱。这是许多棵茂盛的榕树,但是我看不出树干在什么 地方。 我说许多棵榕树的时候,我的错误马上就给朋友们纠正了, 一个朋友说那里只有一棵榕树,另一个朋友说那里的榕树是两 棵。我见过不少的大榕树,但是像这样大的榕树我却是第一次 看见。 我们的船渐渐地逼近榕树了。我有了机会看见它的真面目: 是一棵大树,有着数不清的桠枝,枝上又生根,有许多根一直 垂到地上,进了泥土里。一部分的树枝垂到水面,从远处看, 就像一棵大树躺在水上一样。 现在正是枝叶繁茂的时节(树上已经结了小小的果子,而 且有许多落下来了。)这棵榕树好像在把它的全部生命力展览 给我们看。那么多的绿叶,一簇堆在另一簇上面,不留一点缝 隙。翠绿的颜色明亮地在我们的眼前闪耀,似乎每一片树叶上 都有一个新的生命在颤动,这美丽的南国的树! 船在树下泊了片刻,岸上很湿,我们没有上去。朋友说这 里是“鸟的天堂”,有许多只鸟在这棵树上做窝,农民不许人 捉它们。我仿佛听见几只鸟扑翅的声音,但是等到我的眼睛注 意地看那里时,我却看不见一只鸟的影子。只有无数的树根立 在地上,像许多根木桩。地是湿的,大概涨潮时河水常常冲上 岸去。“鸟的天堂”里没有一只鸟,我这样想道。船开了。一 个朋友拨着船,缓缓地流到河中间去。 在河边田畔的小径里有几棵荔枝树。绿叶丛中垂着累累的 红色果子。我们的船就往那里流去。一个朋友拿起桨把船拨进 一条小沟。在小径旁边,船停住了,我们都跳上了岸。 两个朋友很快地爬到树上去,从树上抛下几枝带叶的荔枝, 我同陈和叶三个人站在树下接。等到他们下地以后,我们大家 一面吃荔枝,一面走回船上去。 第二天我们划着船到叶的家乡去,就是那个有山有塔的地 方。从陈的小学校出发,我们又经过那个“鸟的天堂”。 这一次是在早晨,阳光照在水面上,也照在树梢。一切都 显得非常明亮。我们的船也在树下泊了片刻。 起初四周非常清静。后来忽然起了一声鸟叫。朋友陈把手 一拍,我们便看见一只大鸟飞起来,接着又看见第二只,第三 只。我们继续拍掌。很快地这个树林变得很热闹了。到处都是 鸟声,到处都是鸟影。大的,小的,花的,黑的,有的站在枝 上叫,有的飞起来,有的在扑翅膀。 我注意地看。我的眼睛真是应接不暇,看清楚这只,又看 漏了那只,看见了那只,第三只又飞走了。一只画眉飞了出来, 给我们的拍掌声一惊,又飞进树林,站在一根小枝上兴奋地唱 着,它的歌声真好听。 “走吧,”叶催我道。 小船向着高塔下面的乡村流去的时候,我还回过头去看留 在后面的茂盛的榕树。我有一点的留恋的心情。昨天我的眼睛 骗了我。“鸟的天堂”的确是鸟的天堂啊! 1933的6月在广州
一 个 车 夫 ·巴金· 这些时候我住在朋友方的家里。 有一天我们吃过晚饭,雨已经住了,天空渐惭地开朗起来。 傍晚的空气很凉爽。方提议到公园去。 “洋车!洋车!公园后门!”我们站在街口高声叫道。 一群车夫拖着车子跑过来,把我们包围着。 我们匆匆跳上两部洋车,让车夫拉起走了。 我在车上坐定了,用安闲的眼光看车夫。我不觉吃了一惊。 在我的眼前晃动着一个瘦小的背影。我的眼睛没有错。拉车的 是一个小孩,我估计他的年纪还不到十四。 “小孩儿,你今年多少岁?”我问道。 “十五岁!”他很勇敢、很骄傲地回答,仿佛十五岁就达 到成人的年龄了。他拉起车子向前飞跑。他全身都是劲。 “你拉车多久了?”我继续问他。 “半年多了,”小孩依旧骄傲地回答。 “你一天拉得到多少钱?” “还了车租剩得下二十吊钱!” 我知道二十吊钱就是四角钱。 “二十吊钱,一个小孩儿,真不易!”拉着方的车子的中 年车夫在旁边发出赞叹了。 “二十吊钱,你一家人够用?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方听 见小孩的答话,也感到兴趣了,便这样地问了一句。 这一次小孩却不作声了,仿佛没有听见方的话似的。他为 什么不回答呢?我想大概有别的缘故,也许他不愿意别人提这 些事情,也许他没有父亲,也许连母亲也没有。 “你父亲有吗?”方并不介意,继续发问道。 “没有!”他很快地答道。 “母亲呢?” “没有!”他短短地回答,声音似乎很坚决,然而跟先前 的显然不同了。声音里漏出了一点痛苦来。我想他说的不一定 是真话。 “我有个妹子,”他好像实在忍不住了,不等我们问他, 就自己说出来; “他把我妹子卖掉了。” 我一听这话马上就明白这个“他”字指的是什么人。我知 道这个小孩的身世一定很悲惨。我说:“那么你父亲还在──” 小孩不管我的话,只顾自己说下去:“他抽白面,把我娘 赶走了,妹子卖掉了,他一个人跑了。” 这四句短短的话说出了一个家庭的惨剧。在一个人幼年所 能碰到的不幸的遭遇中,这也是够厉害的了。 “有这么狠的父亲!”中年车夫慨叹地说了。“你现在住 在哪儿?”他一面拉车,一面和小孩谈起话来。他时时安慰小 孩说:“你慢慢儿拉,省点儿力气,先生们不怪你。” “我就住在车厂里面。一天花个一百子儿。剩下的存起来 ……做衣服。” “一百子儿”是两角钱,他每天还可以存两角。 “这小孩儿真不易,还知道存钱做衣服。”中年车夫带着 赞叹的调子对我们说。以后他又问小孩:“你父亲来看过你吗?” “没有,他不敢来!”小孩坚决地回答。虽是短短的几个 字,里面含的怨气却很重。 我们找不出话来了。对于这样的问题我还没有仔细思索过。 在我知道了他的惨病的遭遇以后,我究竟应该拿什么话劝他呢? 中年车夫却跟我们不同。他不加思索,就对小孩发表他的 道德的见解: “小孩儿,听我说。你现在很好了。他究竟是你的天伦。 他来看你,你也该拿点钱给他用。” “我不给!我碰着他就要揍死他!”小孩毫不迟疑地答道, 语气非常强硬。我想不到一个小孩的仇恨会是这样地深!他那 声音,他那态度……他的愤怒仿佛传染到我的心上来了。我开 始恨起他的父亲来。 中年车夫碰了一个钉子,也就不再开口了。两部车子在北 长街的马路上滚着。 我看不见那个小孩的脸,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从他 刚才的话里,我知道对于他另外有一个世界存在。没有家,没 有爱,没有温暖,只有一根生活的鞭子在赶他。然而他能够倔 强!他能够恨!他能够用自己的两只手举起生活的担子,不害 伯,不悲哀。他能够做别的生在富裕的环境里的小孩所不能够 做的事情,而且有着他们所不敢有的思想。 生活毕竟是一个洪炉。它能够锻炼出这样倔强的孩子来。 甚至人世间最惨痛的遭遇也打不倒他。 就在这个时候,车子到了公园的后门。我们下了车,付了 车钱。我借着灯光看小孩的脸。出乎我意料之外,它完全是一 张平凡的脸,圆圆的,没有一点特征。但是当我的眼光无意地 触到他的眼光时,我就大大地吃惊了。这个世界里存在着的一 切,在他的眼里都是不存在的。在那一对眼睛里,我找不到承 认任何权威的表示。我从没有见过这么骄傲、这么倔强、这么 坚定的眼光。 我们买了票走进公园,我还回过头去看小孩,他正拉着一 个新的乘客昂起头跑开了。 1934年6月在北京
桂 林 的 受 难 ·巴金· 在桂林我住在漓江的东岸。这是那位年长朋友的寄寓。我 受到他的好心的款待。他使我住在这里不像一个客人。于是我 渐渐地爱起这个小小的“家”来。我爱木板的小房间,我爱镂 花的糊纸窗户,我爱生满青苔的天井,我爱后面那个可以做马 厩的院子。我常常打开后门走出去,跨进菜园,只看见一片绿 色,七星岩屏障似地立在前面。七星岩是最好的防空洞,最安 全的避难所。每次要听见了紧急警报,我们才从后门走出菜园 向七星岩走去。我们常常在中途田野间停下来,坐在树下,听 见轰炸机发出“孔隆”、“孔隆”的声音在我们的头上飞过, 也听见炸弹爆炸时的巨响。于是我们看见尘土或者黑烟同黄烟 一股一股地冒上来。 我们躲警报,有时去月牙山,有时去七星岩。站在那两个 地方的洞口,我们看得更清楚,而且觉得更安全。去年十一月 三十日桂林市区第一次被敌机大轰炸(在这以前还被炸过一次, 省政府图书馆门前落下一颗弹,然而并无损失),那时我们许 多人在月牙山上,第二次大轰炸时我和另外几个人又在月牙山, 这次还吃了素面。但以后月牙山就作了县政府办公的地方,禁 止闲人游览了。 七星岩洞里据说可以容一两万人。山顶即使落一百颗炸弹, 洞内也不会有什么损伤。所以避难者都喜欢到这个洞躲警报。 但是人一进洞,常常会让警察赶到里面去,不许久站在洞口妨 碍别人进出。人进到里面,会觉得快要透不过气,而且非等警 报解除休想走出洞去。其实纵使警报解除,洞口也会被人山人 海堵塞。要抢先出去,也得费力费时。所以我们不喜欢常去七 星岩。 在桂林人不大喜欢看见晴天。晴天的一青无际的蓝空和温 暖明亮的阳光虽然使人想笑,想唱歌,想活动。但是凄厉的警 报声会给人带走一切。在桂林人比在广州更害怕警报。 我看见同住在这个大院里的几份人家,像做日课似地每天 躲警报,觉得奇怪。他们在天刚刚发白时就起身洗脸做饭。吃 过饭大家收拾衣物,把被褥箱笼配上两担,挑在肩上,从容地 到山洞里去。他们会在洞里坐到下午一点钟。 倘使这天没有警报,他们挑着担子或者抱着包袱负着小孩 回来时,便会发出怨言,责怪自己胆小。有一次我们那个中年 女佣在厨房里叹息地对我说:“躲警报也很苦。”我便问她: 为什么不等发警报时再去躲。她说,她听见警报,腿就软了, 跑都跑不动。的确有一两次在阴天她没有早去山洞,后来听见 发警报,她那种狼狈的样子,叫人看见觉得可怜又可笑。 我初到桂林时,这个城市还是十分完整的。傍晚我常常在 那几条整齐的马路上散步。过一些日子,我听见了警报,后来 我听见了紧急警报。又过一些日子我听见了炸弹爆炸的声音。 以后我看见大火。我亲眼看见桂林市区的房屋有一半变成了废 墟。几条整齐马路的两旁大都剩下断壁颓垣。人在那些墙壁上 绘着反对轰炸的图画,写着抵抗侵略的标语。 我带着一颗憎恨的心目击了桂林的每一次受难。我看见炸 弹怎样毁坏房屋,我看见烧夷弹怎样发火,我看见风怎样助长 火势使两三股浓烟合在一起。在月牙山上我看见半个天空的黑 烟,火光笼罩了整个桂林城。黑烟中闪动着红光,红的风,红 的巨舌。十二月二十九日的大火从下午一直燃烧到深夜。连城 门都落下来木柴似地在烧烧。城墙边不可计数的布匹烧透了, 红亮亮地映在我的眼里像一束一束的草纸。那里也许是什么布 厂的货栈吧。 每次解除警报以后,我便跨过浮桥从水东门进城去看灾区。 第一次在中山公园内拾到几块小的弹片;第二次去得晚了,是 被炸后的第二天,我只看见一片焦土。自然还有几堵摇摇欲坠 的断墙勉强立在瓦砾堆中。然而它们说不出被残害的经过来。 在某一处我看见几辆烧毁了的汽车:红色的车皮大部分变成了 黑黄色,而且凹下去,失掉了本来的形态。这些可怜的残废者 在受够了侮辱以后,也不会发出一声诉冤的哀号。忽然在一辆 汽车的旁边,我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躺在地上。我走近了那个地 方,才看清楚那不是人,也不是影子。那是衣服,是皮,是血 肉,还有头发粘在地上和衣服上。我听见了那个可怜的人的故 事。他是一个修理汽车的工人,警报来了,他没有走开,仍旧 做他的工作。炸弹落下来,房屋焚毁,他也给烧死在地上。后 来救护队搬开他的尸体,但是衣服和血肉粘在地上,一层皮和 尸体分离,揭不走了。 第三次大轰炸发生在下午一点多钟。这是出人意外的事。 以前发警报的时间总是在上午。警报发出,凄厉的汽笛声震惊 了全市,市民狼狈逃难的情形,可想而知。我们仍旧等着听见 紧急警报才出门。我们走进菜园,看见人们挑着行李、抱着包 袱、背负小孩向七星岩那面张惶地跑去。我们刚走出菜园,打 算从木桥到七星岩去。突然听见人们惊恐地叫起来,“飞机!” 飞机!”一些人抛下担子往矮树丛中乱跑,一些人屏住呼吸伏 在地上。我觉得奇怪。我仔细一听,果然有机声。但这不是轰 炸机的声音。我仰头去看,一架飞机从后面飞来,掠过我们的 头上,往七星岩那面飞走了。这是我们自己的飞机。骚动平息 了。人们继续往七星岩前进。我这时不想去山洞了,就往左边 的斜坡走,打算在树下拣一个地方坐着休息。地方还没有选好, 飞机声又响了。这次来的是轰炸机,而且不是我们的。人们散 开来,躲在各处的树下。他们来不及走到山洞了。十八架飞机 在空小盘旋一转,于是掷下一批炸弹,匆匆忙忙地飞走了。这 次敌机来得快,也去得快。文昌门内起了大火。炸死了一些人, 其中有一位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青年音乐家。 第四次的大轰炸应该是最厉害的一次了,我要另写一篇 《桂林的微雨》来说明。在那天我看见了一个城市的大火。火 头七八处,从下午燃烧到深夜,也许还到第二天早晨。警报解 除后,我有两个朋友,为了抢救自己的衣物,被包围在浓焰中, 几乎迷了路烧死在火堆里。这一天风特别大,风把火头吹过马 路。桂西路崇德书店的火便是从对面来的。那三个年轻的职员 已经把书搬到了马路中间。但是风偏偏把火先吹到这批书上。 最初做了燃料的还是搬出来的书。不过另一部分书搬到了较远 的地方,便没有受到损害。 就在这一天(我永不能忘记的十二月二十九日!),警报 解除后将近一小时,我站在桂西路口,看见人们忽然因为一个 无根的谣言疯狂地跑起来。人们说警报来了。我没有听见汽笛 声。人们又说电厂被炸毁了,发不出警报。我不大相信这时会 再来飞机。但是在这种情形里谁也没有停脚的余裕。我也跟着 人乱跑,打算跑出城去。我们快到水东门时,前面的人让一个 穿制服的军官拦住了,那个人拿着手枪站在路中间,厉声责斥 那些惊呼警报张惶奔跑的人,说这时并没有警报,叫大家不要 惊惶。众人才停止脚步。倘使没有这个人来拦阻一下,那天的 情形恐将是不堪设想的了。后来在另一条街上当场枪决了一个 造谣和趁火打劫的人。 以后还有第五次、第六次的轰炸。……关于轰炸我真可以 告诉你们许多事情。但是我不想再写下去了。从以上简单的报 告里,你们也可以了解这个城市的受难的情形,从这个城市你 们会想到其他许多中国的城市。它们全在受难。不过它们咬紧 牙关在受难,它们是不会屈服的。在那些城市的面貌上我看不 见一点阴影。在那些地方我过的并不是悲观绝望的日子。甚至 在它们的受难中我还看见中国城市的欢笑。中国的城市是炸不 怕的。我将来再告诉你们桂林的欢笑。的确,我想写一本书来 记录中国的城市的欢笑。 1939年1月中旬在桂林
繁 星 ·巴金· 我爱月夜,但我也爱星天。从前在家乡七、八月的夜晚在 庭院里纳凉的时候,我最爱看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望着星天, 我就会忘记一切,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怀里似的。 三年前在南京我住的地方有一道后门,每晚我打开后门, 便看见一个静寂的夜。下面是一片菜园,上面是星群密布的蓝 天。星光在我们的肉眼里虽然微小,然而它使我们觉得光明无 处不在。那时候我正在读一些关于天文学的书,也认得一些星 星,好像它们就是我的朋友,它们常常在和我谈话一样。 如今在海上,每晚和繁星相对,我把它们认得很熟了。我 躺在舱面上,仰望天空。深蓝色的天空里悬着无数半明半昧的 星。船在动,星也在动,它们是这样低,真是摇摇欲坠呢!渐 渐地我的眼睛模糊了,我好像看见无数萤火虫在我的周围飞舞。 海上的夜是柔和的,是静寂的,是梦幻的。我望着那许多认识 的星,我仿佛看见它们在对我霎眼,我仿佛听见它们在小声说 话。这时我忘记了一切。在星的怀抱中我微笑着,我沉睡着。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小孩子,现在睡在母亲的怀里了。 有一夜,那个在哥伦波上船的英国人指给我看天上的巨人。 他用手指着:那四颗明亮的星是头,下面的几颗是身子,这几 颗是手,那几颗是腿和脚,还有三颗星算是腰带。经他这一番 指点,我果然看清楚了那个天上的巨人。看,那个巨人还在跑 呢! 1927年1月
《春天里的秋天》序 ·巴金· 春天。枯黄的原野变绿了。新绿的叶子在枯枝上长出来。 阳光温柔地对着每个人微笑,鸟儿在歌唱飞翔。花开放着,红 的花,白的花,紫的花。星闪耀着,红的星,绿的星,白的星。 蔚蓝的天,自由的风,梦一般美丽的爱情。 每个人都有春天。无论是你,或者是我,每个人在春天里 都可以有欢笑,有爱情,有陶醉。 然而秋天在春天里哭泣了。 这一个春天,在迷人的南国的古城里,我送走了我的一段 光阴。 秋天的雨落了,但是又给春天的风扫尽了。 在雨后的一个晴天里,我同两个朋友走过泥泞的道路。走 过石板的桥,走过田畔的小径,去访问一个南国的女性,一个 我不曾会过面的疯狂的女郎。 在—个并不很小的庄院的门前,我们站住了。一个说着我 不懂的语言的小女孩给我们开了黑色的木栅门,这木栅门和我 的小说里的完全不同。这里是本地有钱人的住家。 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我看见了我们的主人。宽大的架子 床,宽大的凉席,薄薄的被。她坐起来,我看见了她的上半身。 是一个正在开花的年纪的女郎。 我们三个坐在她对面一张长凳上。一个朋友说明了来意。 她只是默默地笑,笑得和哭一样。我默默地看了她几眼。我就 明白我那个朋友所告诉我的一切了。留在那里的半个多小时内, 我们谈了不到十句以上的话,看见了她十多次秋天的笑。 别了她出来,我怀着一颗秋天的痛苦的心。我想起我的来 意,我那想帮助她的来意,我差不多要哭了。 一个女郎,一个正在开花的年纪的女郎……我一生里第一 次懂得疯狂的意义了。 我的许多年来的努力,我的用血和泪写成的书,我的生活 的目标无一不是在:帮助人,使每个人都得着春天,每颗心都 得着光明,每个人的生活都得着幸福,每个人的发展都得着自 由。我给人唤起了渴望,对于光明的渴望;我在人的前面安放 了一个事业,值得献身的事业。然而我的一切努力都给另一种 势力摧残了。在唤醒了一个年轻的灵魂以后,只让他或她去受 更难堪的蹂躏和折磨。 于是那个女郎疯狂了。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不自由的婚姻、 传统观念的束缚,家庭的专制,不知道摧残了多少正在开花的 年青的灵魂,我的二十八年的岁月里,已经堆积了那么多、那 么多的阴影了。在那秋天的笑,像哭—样的笑里,我看见了过 去一个整代的青年的尸体。我仿佛听见—个痛苦的声音说: “这应该终结了。” 《春天里的秋天》不止是一个温和地哭泣的故事,它还是 一个整代的青年的呼吁。我要拿起我的笔做武器,为他们冲锋, 向着这垂死的社会发出我的坚决的呼声“Je accuser”(我控 诉)。 一九三二年五月